第12章 私会

“怎么,你不信?”

周大威不屑地哼了声:“这把戏我见过,你们可唬不住我。”

裴泠反是一笑:“朝廷发榜文令各地捕假,不少官员畏惧锦衣权势而不敢纠正,宿州倒是有一个刚直不阿的巡检,难得。”

她这么一说,倒让周大威有些没底了,主要是她那副临危不乱的样子,再加上她身手确实不错,弓弩射出的箭矢在这么近的距离下那速度那力量,她就这么轻巧地避开了?尽管他周大威不是以容取人的人,但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人的气场绝不是与生俱来的,跟身处环境离不了干系,她浑身散发的这种……该怎么形容呢,傲视,对,就是这种傲视感,真有身居高位者的那股子劲儿了。

现在假设她真是北镇抚使裴泠,那他一个从九品的小芝麻巡检见钦差不仅要三跪九叩,那可还是要跪迎跪送的,就跟吐舌摇尾的狗没差别。万一她不是裴泠,只是个演得一出好戏的女泼皮,那他周大威周巡检往后颜面何存哪!不仅自此再无法于宿州卫跟前抬起头来,连平日在乡里巡逻缉盗,那也是抬不起头了呀!更不必说当下还有那么多看热闹的百姓,这人他是绝丢不起的。

周大威左忖右思,准备再试探一下,他大无畏地展臂一笑,说道:“两位钦差那可是坐漕船南下的,现下早已到了南京,又怎么会在宿州出现?你也找个好点的理由。”

“你对我们的行程倒是很清楚。”裴泠说。

虽然她声音不大,但说话那调调却很有气势,周大威听后更没底了,膝盖软了又直,直了又软,他宽慰自己道:不就是堵一把,而他赌运向来不错,他就赌她不是!况且刚刚他还朝她射了一箭,但凡她是裴泠,他终归是死路一条,还不如在一条道上走到黑!

他打定主意,一咬牙即要下令让弓兵将他们缉拿,只是话未脱口,她却先发话了。

“走吧,我们跟你去州衙。”

谢攸一听话里有他,方神魂归体,从门里走了出来。

见二人就这么大咧咧地下来了,弓兵们用眼神请示:巡检,这人还射不射?抓不抓啦?

巡检用他打颤的双腿回答了:你看我敢吗?

一路上,周大威是越复盘越心慌,等二人进了州衙,他们的州台大人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唰的一下就滑跪了,而后伏倒磕头,动作一气呵成。

作为知州,程安宅可是见过裴泠的。

地方官每三年一次外察,正官都要入京朝觐,上一回就是建德二十年,那时裴泠已当了三年北镇抚使,彼时他在都察院伏候上命,裴泠也候在都察院,但她可不是来接受考察的,她那是来执法的!未被赐敕的官员若涉及罪行,直接当场移交北司,就说你怕不怕吧!所以即便是在当地颐指气使的布按二使,也是被杀尽了威风,畏首畏尾地等待宣判。

他可一点不敢小瞧裴泠,程安宅可太怕她了。

“臣宿州知州程安宅恭请圣安——”

周大威汗流浃背,膝盖一折,登时匍匐在地。

苍天啊大地啊,他周大威,以后是再也威不起来了,他周大威,万事休矣!

这厢程安宅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可算知道之前一闪而过的灵光是什么了,那是他的感应,在危险来临前的直觉!没想到南直隶最先颤抖的是他宿州知州,本来年初有望进阶一级任知府,要是成了,那他现在就该在进京为圣上贺寿的路上啊!可叹他今年运势真是够糟糕。

程安宅转着眼珠子,不断冥思苦想自己到底哪里出了纰漏,可一番反思下来,他真觉得自个儿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他纵使不是十足十的清官,那也算得上是一个干事的好官啊,跟那些尸位素餐的比,不是要好上许多?

裴泠倏道:“烈女祠撞碑的贞女是我带走的。”

“嗳嗳。”程安宅打住脑中的胡思乱想,伏在地上不住点头。

“人就在张氏医馆,现在马上去找一个懂穴位的婆子,让馆医在帐外口述,令那婆子施针,务必救回来。”

程安宅又点了会儿头,然后突然就回过味来了,所以裴泠不是来揪他的,而是为了沈贞女一事。他按定心神,大脑飞速分析:一个小小举人之女与宠命优渥的北镇抚使有交集的可能性太小,大抵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在他看来,裴泠虽为女子却不能拿寻常女子的思路去剖析,她约莫对世间多数男子都无甚好感,瞧不起也看不上,所以遇见一个本本分分为未婚夫自尽守志的贞女,她会觉得匪夷所思,故而才插手制止。程安宅深信,一个人的身份秉性决定了他的行事作风,是以,接下来裴泠会怎么想如何做也就不言而喻了。

首先,她一定认为沈贞女绝非自愿殉节,只会是被逼殉节,那谁会逼她?邹家嫌疑自然最大,好死不死,这个邹家又是宿州有名望的缙绅,纵使科举断代有些没落了,那在京里也是有关系的,更何况邹家在宿州修路筑渠、捐款赈灾,乡里不说一呼百应,那影响力也是不容小觑的。接下来,裴泠极有可能要审邹家,一边是缙绅之家,一边是君之任臣,他这个知州夹在中间,两头难啊……

“程州台,程州台。”

程安宅惊得一跳,这才回过神来。

“此事来龙去脉还请州台详诉。”裴泠抬手一请。

程安宅欠了欠身,而后肩膀一塌,正欲跟着走,转身之际蓦地瞥见一人。

“这位可是南直隶提学御史谢攸谢大人?”

“正是在下。”谢攸作一揖。

“久闻谢大人才名,三元及第,大明开国至今,唯大人一人而已,南直隶有谢大人督学,幸也。”

“某何以当此嘉言?惭愧惭愧。”

程安宅见他如此谦逊温和,再想到适才他始终未出声,难免生出些同命相连、同患相依之感。

都是被特权压迫的人哪!北镇抚使的官威下,他们堂堂男子也只能屈于女子之下,在她跟前敛声屏气,生怕哪句不对招来祸患,再加上顶着钦差头衔,见之如见天子,饶你是地方大员也得下跪磕头。尔今这世风,真是混乱颠倒!

*

“……起初是要奔殉,邹家没同意,沈贞女自此绝食,她父亲无计可施,只得劝她去邹家守贞,好为亡夫过继子嗣,延续香火,以盼望唤起她的求生之心,她也点头了,可邹家却还是没同意。直到沈贞女得知邹世坤的母亲王夫人因失子之痛缠绵病榻,割肉为其入药后,邹家才终于松口把她接了过去。至于为何又突然搭台死节,其中原委下官还不甚清楚,只知道沈举人和邹家都准许了。”

程安宅讲得口干舌燥,欲起身倒茶吃,抬了一半屁股,发现茶壶茶盏搁在正中大案上,只得坐了回去。

此刻裴泠就坐在那张大案前,眉头一皱:“割肉入药?”

“沈贞女性格刚烈……”

裴泠闻言,没有说话。

见人没反应,程安宅又试探着说:“这个……搭台死节,方式确实激烈了些,但也是有先例的,福建尤其福州便以家有贞女节妇为尚,寡妇高筑一台于众目睽睽之下殉节,连父母族姻也在台下。”

“所以州台因有先例,便也默许了此类行为?”

程安宅暗叫不好,这怎么回答都是错啊。他支支吾吾道:“毕竟……毕竟也是私事,是沈举人和邹家默许了,那下官也不好再插手,且朝廷也未明令禁止……”

裴泠斜眼乜着他,反问:“朝廷是什么态度,州台岂会不知?英宗曾言‘殉葬非古礼,仁者所不忍,此事宜自我止,后世勿复为’,遂从正统至今朝再无妃嫔殉葬。程州台,九五之尊都反对以生从死,你说那邹世坤又是什么人哪?”

此言一出,程安宅立时怂了,因为她分明说的是:九五之尊都不要妃嫔殉葬,那邹世坤又算个什么东西,竟要未娶之妻殉死守节,你一个州台没阻止这种行为,简直是大不敬!

虽这话也并非无懈可击,若要搬祖制,那恢复殉葬的还是太祖呢,但程安宅是万万不敢顶嘴的,她三言两语就把话题牵到皇帝身上,他就像走在刀尖上,一句说错,万劫不复,心里当真叫苦不迭,只能抬起求救的眼看向谢攸。

谢攸接收到了,也有心想缓和一下气氛,只是话儿尚在打腹稿,就直接被裴泠叫停了。

“学宪,贞女未婚而殉,既违中庸之道,又悖五伦之常。提学总一方之学,为一方之师,奉朝廷之命整饬地方士习,应以身为教,推己及人,可别……”她抬眸看定他,“带坏风气啊。”

谢攸知道这是在警告他不要站错队,虽然不认同她这种唯我独大的作派,但扪心而言,于此事他与她所见略同。

他坦言道:“某亦认为未婚殉节,太过。”

励名节那可是督学之责,程安宅略扶一下官帽,暗叹三元及第的翰林院大老爷,堂堂南直隶提学御史,竟也屈于淫威,说出违心之语,被驯化成这副模样,真是可怜可悲!

“贞女申请旌表,须经州县正官查访核验,”裴泠突然提议,“州台,沈贞女一事不若由我代为,你看如何?”

该来的还是来了,程安宅梗着脖子,做最后的挣扎:“这怎么能让上差代劳,区区……”

裴泠摆摆手:“此事就这么定了,程州台不必客气。”

“……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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