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女祠依山就势而建,殿院层层递进,四周松柏参天。
等二人赶到时,台阶下早已围满了百姓,循着他们指指戳戳的方向,裴泠一下看见了沈韫,身穿大红嫁衣,搽胭抹粉打扮得光彩照人。
沈韫站的那块地方,周围堆满了绑着红绸贴着大红囍字的樟木箱,而她右后方则是一通高余八尺的烈女碑,其上镌刻十二个大字:忠臣不事二君,贞女不更二夫。
阳光透过密叶树梢掉落,明明灭灭的,斑驳光影在沈韫脸上筑起一种错觉,仿佛她即将去往一个神圣之地,而天地尽是见证者。
四下唼喋私议不断。
沈韫不知说了什么,人群中突然响起阵阵抽气声。
裴泠还在外围,见百姓骚动,即刻扬声道:“快让开!”
然而看热闹的百姓一门心思都在前方,哪有人理会。
谢攸个子高,瞧得更清楚,只听他猝然出声:“要撞碑了!她是要撞碑!”
话语甫落,他试图拨开人群,可那群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密密匝匝,围得跟铁桶一样。他正在奋力往里挤,视线中倏然闪过一抹淡紫。
只见裴泠发力朝一棵松柏疾奔,提步跃上粗壮的树干后再猛地一蹬,这一借力,身子顿时凌空飞出。
谢攸看见她变戏法似的陡然从腰封里抽出一条长鞭,而后足下在一个男子的肩头再次借力跃起,身形轻如飞鸟。
倏忽间,众人只听“砰!”一声响,与此同时鞭子缠住了沈韫的胳膊,用力往后一拽。
沈韫很快倒在地上,裴泠随即落地在她身侧。
额头鲜血迸流,人已然昏厥过去。
*
宿州是凤阳府下辖的散州,城内的州衙负责全州事务,此刻知州程安宅和巡检周大威正在衙内。近期有一伙盗贼在宿州附近劫掠商队、强抢民女,二人便是在商讨缉捕一事。
这时,一个快班衙役急吼吼地跑来报禀:“州台大人,今日在烈女祠殉死的沈从谦沈举人家的千金,被人掳走了!”
“什么?!沈家千金被掳走了?”程安宅双目圆瞪,难以置信,“难道……难道就是这伙盗贼?他们竟已入我宿州城?”
巡检周大威急于撇清关系,忙说:“州台大人半月前就照会过要严禁城防,昨儿又下行文,也是城门那班宿州卫太过疏忽大意。”
程安宅的脸色一下灰败了:“沈举人的女儿,邹家的孙媳,还是一个贞女,贞女被当众掳走,这……这可如何是好?”
周大威道:“州台大人莫慌,这伙盗贼既已入城来,我巡检司必能将其缉捕,当务之急是知会宿州卫,立刻封锁所有城门。”他转头询问衙役,“这伙盗贼共有几人,长相可有特征?穿着打扮如何?快细细说来。”
“回巡检的话,”衙役咽了口唾沫,细说道,“掳人者为一男一女,穿着打扮倒没甚特别,但听百姓说二人长相出众,且这女子身手了得,会使鞭子,至于那男子,尚未出手,就不晓得功夫如何了,但看样子是读书人,不似武夫。”
一男一女?女子身手了得?有一道灵光忽地闪现程安宅的脑袋,又立刻隐匿了,他没有捉住。
那厢周大威自信满满地说:“管他是男是女,大庭广众之下强掳贞女,罪大恶极,今日我巡检司定让他们插翅难逃!州台大人,卑职即刻携弓兵全城搜捕,誓将这伙贼人缉拿归案!”
“贞女被掳,影响太坏了。”程安宅真是万分焦急,“周巡检,此事交与你,务必把沈贞女找到。”
周大威得了令,斗志激昂,即刻清点了一百弓兵精锐,作势要翻遍宿州城内所有的犄角旮旯。
就在这时,此前派去协助宿州卫驻守城门的弓兵带回一则消息。
“所以说他们二人先是在入城时扮作夫妻,又在醉仙楼谎称姐弟?”周大威若有所思。
弓兵点头:“巡检,我看他们不太像是那伙盗贼。”
周大威厉声:“盗贼不盗贼且先不管,这事牵扯邹家,不管如何,人一定要抓住!”
*
“不能医是什么意思?”
“她不就是今日在烈女祠殉死的沈贞女吗?这……”馆医两手一拍,为难地说,“这怎么能医?”
裴泠脸色冷下来:“她尚未气绝,怎么不能医?”
馆医理所当然地道:“纵是救转来,终归是个未亡人。今日强留她性命,来日依旧要赴黄泉,岂非教她多受一重罪过?”
“谁说她是未亡人?”裴泠一下怒了,“叫你医就医,哪那么多废话?”
谢攸警觉她即将爆炸,立马居中调停:“沈姑娘既被救下,那就是她命不该绝,医者济人之急,救人之危,大夫,拜托你了。”
馆医左右为难:“公子有所不知,非是老夫推脱,实乃沈家贞女今日殉节烈女祠,此事早已预告十几日,沈举人并邹府上下,皆是首肯了的。现在我要是把人救活,那是吃力不讨好,好心办坏事。老夫能做的,不过替她净了面上血痕,略裹了额角伤处,全她这份贞烈体面,干干净净地去罢了。二位若定要施救,还望另请高明才是。”
话音未落,银光一闪,一把匕首已经抵住馆医的脖颈。
谢攸眼疾手快地抱住她的胳膊:“使不得,使不得,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你们不懂,老夫救她就是在害她啊!”馆医打着哆嗦解释,“二位若不信,只管去瞧她身上嫁衣,缝得严严实实,何曾留半分缝隙?似这等贞烈女子,名节重过性命!只有丈夫方能见其白肉,饶是大夫也不行,这嫁衣便是她清白的凭证。可如今若要施针救人,少不得剪开衣襟,纵使侥幸救活,待她睁眼见嫁衣破损,怕立时就要碰头寻死!那你们说……你们说这又是何必!本是体体面面地死,硬要救活她再让她受辱而死,到那时节,她心里岂不恨煞诸位多事?老朽说句掏心窝的话:何苦来哉!二位大侠就别折腾她了,倒不如全她这份心志,教她风风光光大葬,方是正经。”
裴泠闻言移开刀,转身走到沈韫床前检查她的嫁衣,如馆医所言,确实缝住了,尤其是上衣和裤子用细密的针脚牢牢缝在一起。
“你们怎知她是自愿殉死?”谢攸问道。
“这……这当然是自愿,总不会有人拿刀架她脖子上逼她殉死罢?”馆医脖子一凉,仿佛方才那柄匕首还抵着,下意识就缩了缩。
裴泠低头看着沈韫泛青的脸,轻叹了声:“自然不会有人傻到明目张胆地逼迫。”
便在这时,三人倏然听到有人在外面喊话。
“大胆贼人,还不出来速速就擒!”
医馆外周大威已就位,他神色不无得意,被宿州卫错放的贼人还不是得靠他巡检司缉捕?而他仅仅用了半个时辰便在硕大的宿州城一举锁定贼人的藏身处,如此雷厉风行!这不是强是什么?这就是强!
见百姓都在张头探脑,周大威更神气了:“列队!”
一声令下,一百个弓兵立马变换队形,呈三段式布阵,搭弦,弓臂绷如满月,箭镞一齐对准那道半阖半开的大门。
周大威被自己的英勇冲昏了头脑,完全忽略了为何这俩贼人掳了人还要在城里大摇大摆地找大夫,他只管和弓兵一齐死盯着那扇门。
一想到片刻后他就会成功救出贞女,俩贼人则在他的勇猛下吓得屁滚尿流,周大威瞬间就精神焕发了。当然,最让他得意的莫过于此事过后,巡检司便可力压宿州卫一头。平素别说千户百户了,就连那些总旗小旗眼睛也长在头顶上,把他当个小兵似的使唤。虽说他巡检官品是低,但也是州衙下辖的,卫所本就没权力支配他。
嘿!猜现在怎么着,大老爷们闯了祸还不是得靠他擦屁股?不过是一帮徒有其表的绣花枕头,外强中干!哪像他周大威,里外都强,名副其实!这一想,真真爽快也!
众人都盯着那扇门,医馆里面出奇地静,少顷,好似有人走出来了。
他们先看见一片裙角,而后是卷起来拿在手里的长鞭,再往上,一张清冷的脸,眼神锐利,扫过来有种凌厉逼人之感。
裴泠站定,问道:“巡检司的?”
这是哪门子态度?他还没发问,她倒先问起他来了,这是在挑衅!周大威高声喝道:“大胆贼妇,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掳走贞女,罪无可恕!还不束手就擒!”
“巡检,你上来。”裴泠淡淡发话。
嚯!竟然还敢命令他?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周大威一吸鼻子,抢来身侧弓兵的弓弩,毫不迟疑地拉动扳机,一息之间箭矢破空而出,箭鸣咻咻,直直地朝她射去!
千钧一发之际,裴泠一侧脑袋,众人只见那箭擦着她的耳朵飞过去,而后伴着一道闷声,钉在后面的大门上。
谢攸把眼珠子横过去,看着那离他脑袋不过三寸距离的箭矢,吓得半天没缓过神来。
裴泠简直要被这莽夫气无语了,她直接从腰封里取出令牌,亮给他看。
周大威定睛一瞧,只见令牌上刻着“北镇抚使裴泠”六字,另有小字“建德十七年五月吉日”。
哈,这场景他熟啊!迩年各地有不少泼皮无赖假扮锦衣卫在乡里横行霸道,他还因捕假受过州里表彰哩!要说这俩贼人消息还怪灵通,竟然知道北镇抚使和提学御史于近期南下,可这两位钦差大人坐的可是漕船,估摸一算,人想来早就到南京了。虽然这块令牌做得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只能说这帮泼皮技艺精进不少哇!可惜了,碰到他周大威,再精进也难逃他的法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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