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对食

烈女祠依山就势而建,殿院层层递进,四周松柏参天。

等二人赶到时,台阶下早已围满了百姓,循着他们指指戳戳的方向,裴泠一下看见了沈韫,身穿大红嫁衣,搽胭抹粉打扮得光彩照人,她站的那块地方,周围堆满了绑着红绸贴着大红囍字的樟木箱,而她右后方则是一通高余八尺的烈女碑,其上镌刻十二个大字:忠臣不事二君,贞女不更二夫。

光天化日,阳光正透过密叶树梢掉落,明明灭灭,斑驳的光影在沈韫脸上筑起一种错觉,仿佛她即将去往一个神圣之地,而天地尽是见证者。

四下唼喋私议不断。

沈韫不知说了什么,人群中突然响起阵阵抽气声。

裴泠还在外围,见百姓骚动,即刻扬声道:“快让开!”

然而看热闹的百姓一门心思都在前方,哪有人理会。

谢攸个子高,瞧得更清楚,只听他猝然出声:“要撞碑了!她是要撞碑!”

话语甫落,他试图拨开人群,可那群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密密匝匝,围得跟铁桶一样,他正在奋力往里挤,视线里倏然闪过一抹淡紫。

只见裴泠发力朝一棵松柏疾奔,提步跃上粗壮的树干后再猛地一蹬,这一借力,身子顿时凌空飞出。

谢攸看见她变戏法似的陡然从腰封里抽出一条长鞭,而后足下在一个男子的肩头再次借力跃起,身形轻如飞鸟。

倏忽间,众人只听“砰!”的一声,与此同时鞭子缠住了沈韫的胳膊,用力往后一拽,沈韫很快倒在地上,裴泠随即落地在她身侧。

额头鲜血迸流,沈韫已然昏厥过去。

*

宿州是凤阳府下辖的散州,城内的州衙负责全州事务,此刻知州程安宅和巡检周大威正在衙内,近期有一伙盗贼在宿州附近劫掠商队、强抢民女,二人便是在商讨缉捕一事。

这时,一个快班衙役急吼吼地跑进来报禀:“州台大人,今日在烈女祠殉死的沈从谦沈举人家的千金,被人掳走了!”

“什么?!沈家千金被掳走了?”程安宅双目圆瞪,难以置信,“难道……难道就是这伙盗贼?他们竟已入我宿州城?”

巡检周大威急于撇清关系,试探地说:“州台大人半月前就照会过要严禁城防,昨儿又下行文,也是城门那班宿州卫太过疏忽大意。”

程安宅的脸色一下灰败了:“沈举人的女儿,邹家的孙媳,还是一个贞女,贞女被当众掳走,这……这可如何是好?”

周大威道:“州台大人莫慌,这伙盗贼既已入城来,我巡检司必能将其缉捕,当务之急是知会宿州卫,立刻封锁所有城门。”随即,他转头询问衙役,“这伙盗贼共有几人,长相可有特征?穿着打扮如何?快细细说来。”

“回巡检的话,”衙役咽了口唾沫,细说道,“掳人者为一男一女,穿着打扮倒没什么特别,但听百姓说二人长相很是出众,是那种在人群里一眼就能注意到的容貌,且这女子身手了得,会使鞭子的,至于那男子,尚未出手,就不晓得功夫如何了,但看样子是读书人,不似武夫。”

一男一女?女子身手了得?有一道灵光忽地闪现程安宅的脑袋,又立刻隐匿了,他没有捉住。

那厢周大威自信满满地说:“管他是男是女,大庭广众之下强掳贞女,罪大恶极,今日我巡检司定让他们插翅难逃!州台大人,卑职即刻携弓兵全城搜捕,誓将这伙贼人缉拿归案!”

“贞女被掳,影响太坏了,”程安宅真是万分焦急,“周巡检,此事交与你,务必把沈贞女找到。”

周大威得了令,斗志激昂,即刻清点了一百弓兵精锐,作势要翻遍宿州城内所有的犄角旮旯。

这时,此前派去协助宿州卫驻守城门的弓兵带回一则消息。

“所以说他们二人先是在入城时扮作夫妻,又在醉仙楼谎称姐弟?”周大威若有所思。

弓兵点头:“巡检,我看他们不太像是那伙盗贼。”

周大威厉声:“盗贼不盗贼且先不管,这事牵扯邹家,不管如何,人一定要抓住!”

*

“不能医是什么意思?”

“她不就是今日在烈女祠殉死的沈贞女吗?这……”馆医两手一拍,为难地说,“这怎么能医?”

裴泠脸色冷下来:“她尚未气绝,怎么不能医?”

馆医理所当然地说:“可是作为未亡人,她总归是要死的呀,今日救了她,来日又要死一次,不是徒增她的苦痛?”

“谁说她是未亡人?”裴泠一下怒了,“叫你医就医,哪那么多废话,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谢攸警觉到她即将爆炸,立马居中调停:“沈姑娘既被救下,那就是她命不该绝,医者济人之急,救人之危,大夫,拜托你了。”

馆医左右为难:“这位公子,绝非是我不想救,而是沈贞女今日殉死烈女祠一事早已预告十几日,沈举人还有邹家那都是同意了的,现在我要是把人救活,那就是吃力不讨好,好心办坏事。老夫能做的,也只有把她额头上的伤口简单包扎,让她体面地去,你们二位若非要救,还是另请高明罢。”

话音未落,银光一闪,一把匕首已经抵住馆医的脖颈。

谢攸眼疾手快地抱住她的胳膊:“使不得,使不得,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你们不懂,老夫救她就是在害她啊!”馆医打着哆嗦解释,“不信你们就去瞧瞧她的衣服,是不是都缝起来了?像她们这样的贞女,名节是何等要紧!只有丈夫方能见其白肉,饶是大夫也不行,嫁衣的完整就是她贞洁的象征,可要救她又要施以针灸术,所以即便成功把她救活,待她醒来见身上嫁衣被人拆了,转头就要撞墙,那你们说……你们说这又是何必呢!本是体体面面地死,硬要救活她再让她受辱而死,她只会打心底里恨你们多管闲事,这就是我说的好心办坏事啊!二位大侠,你们就别折腾她了,让她用自己喜欢的方式,风风光光地去罢。”

裴泠移开刀,转身走到沈韫床前检查她的嫁衣,如馆医所言,确实缝住了,尤其是上衣和裤子用细密的针脚牢牢缝在一起。

“你们又怎么知道她是自愿殉死?”谢攸问。

“这……这当然是自愿的,总不会有人拿把刀架她脖子上逼她殉死吧?”馆医脖子一凉,仿佛方才那柄匕首还抵着,下意识就缩了缩。

裴泠低头看着沈韫泛青的脸,轻叹了声,说:“自然不会有人傻到明目张胆地逼迫她。”

就在这时,三人倏然听到有人在外面喊话。

“大胆贼人,还不出来速速就擒!”

医馆外周大威已就位,他神色不无得意,被宿州卫错放的贼人还不是得靠他巡检司缉捕?而他仅仅用了半个时辰便在硕大的宿州城一举锁定贼人的藏身处,如此雷厉风行!这不是强是什么?这就是强!

见百姓都在张头探脑,周大威更神气了:“列队!”

一声令下,一百个弓兵立马变换队形,呈三段式布阵,搭弦,弓臂绷如满月,箭镞一齐对准那道半阖半开的大门。

周大威被自己的英勇冲昏了头脑,完全忽略了为何这俩贼人掳了人还要在城里大摇大摆地找大夫,他只管和弓兵一齐死盯着那扇门。

一想到片刻后他就会成功救出贞女,俩贼人则在他的勇猛下吓得屁滚尿流,周大威瞬间就精神焕发了。当然,最让他得意的莫过于此事过后,巡检司便可力压宿州卫一头,平素别说千户百户了,就连那些总旗小旗眼睛也长在头顶上,把他当个小兵似的使唤,虽说他巡检官品是低,但也是州衙下辖的,卫所本就没权力支配他。

嘿!猜现在怎么着,大老爷们闯了祸还不是得靠他擦屁股?不过是一帮徒有其表的绣花枕头,外强中干!哪像他周大威,里外都强,名副其实!这一想,真真爽快也!

众人都盯着那扇门,医馆里面出奇地静,少顷,好似有人走出来了。

他们先看见一片裙角,而后是卷起来拿在手里的长鞭,再往上,一张清冷的脸,眼神锐利,扫过来有种凌厉逼人之感。

裴泠站定,问道:“巡检司的?”

这是哪门子态度?他还没发问,她倒先问起他来了,这是在挑衅!周大威高声喝道:“大胆贼妇,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掳走贞女,罪无可恕!还不束手就擒!”

“巡检,你上来。”裴泠淡淡发话。

嚯!竟然还敢命令他?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周大威一吸鼻子,抢来身侧弓兵的弓弩,毫不迟疑地拉动扳机,一息之间箭矢破空而出,箭鸣咻咻,直直地朝她射去!

千钧一发之际,裴泠一侧脑袋,众人只见那箭擦着她的耳朵飞过去,而后伴着一道闷声,钉在后面的大门上。

谢攸把眼珠子横过去,看着那离他脑袋不过三寸距离的箭矢,吓得半天没缓过神来。

裴泠简直要被这莽夫气无语了,她直接从腰封里取出令牌,亮给他看。

周大威定睛一瞧,只见令牌上刻着“北镇抚使裴泠”六字,另有小字“建德十七年五月吉日”。

哈,这场景他熟啊!迩年各地有不少泼皮无赖假扮锦衣卫在乡里横行霸道,他还因捕假受过州里表彰呢!要说这俩贼人消息还怪灵通,竟然知道北镇抚使和提学御史于近期南下,可这两位钦差大人坐的可是漕船,估摸一算,人想来早就到南京了。虽然这块令牌做得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只能说这帮泼皮技艺精进不少哇!可惜了,碰到他周大威,再精进也难逃他的法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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