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攸敲开了裴泠的房门。
看着眼前身穿丝绸寝衣,长发半干的人,他暗恼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她身上有皂香,还有那抹若有似无的沉香,让开门那缕风全带到他脸上。
闻女子身上的香味是十分无礼的,谢攸屏住了呼吸,说:“我来得不巧,明日再来。”
裴泠稍侧过身子,给他让出空间:“进来吧。”
他快憋不住气了,极快地说:“也没什么事,只是想来道个谢。”
“进来说。”言讫,裴泠转身进去。
谢攸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站在门外踌躇,末了,想着来都来了,还是提袍走了进去。
只见房中黄花梨木案上放着一壶酒,几道下酒小菜,尚未动过,裴泠进到里间,那扇门半开半掩,氤氲的热气跑了出来,朦朦胧胧。
虽然这是客栈,但在此情景下同女子闺房也无异,谢攸只觉自己误入了禁地,恍惚坐下了又觉得自己不该坐,立马站起来。
这时,裴泠从里间出来,她挽了一个低髻,松松散散的,几缕不听话的发丝拂在脸上,粘在唇上,她垂眸,抬起手拨了拨,一举一动之间谢攸简直快把那个劲装裹身、御马迎风的裴泠给忘记了。
她那身丝绸寝衣应该也是客栈送的,银白色,泛柔光,丝滑贴肤,他这才发现裴泠有极好的身段,腿长腰细,还有……罪过罪过,他暗自道:谢攸你胆子真大,这也敢看,找死啊你。
“学宪来找我道谢?”裴泠坐在案前,正欲为自己筛酒,手一顿,又把酒壶放回去。
“是是,”谢攸不住点头,“这一路来承蒙镇抚使照顾,又让你数次破费,济宁的晕船贴,适才看馆医又买药,还有这间客栈的房钱,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她用指尖敲了两下案,慧黠一笑:“原来表达感谢,只消说一声就行了。”
谢攸没意味过来她想要什么,面上有些窘,只能很傻地问出来:“不知镇抚使想要我如何做?”
真是个呆子,裴泠眼中闪过一丝调侃:“又不是让你以身相许,别紧张。”
他尴尬着脸色,像根木头似的直挺挺地杵在那儿。
“原来学宪这么不经逗,”裴泠笑起来,“快坐罢,不逗你了。”
言讫,她起身为他倒了一盏热茶,而后给自己筛了一盅酒,谢攸这才反应过来刚刚应该做什么,他实在太没眼力见了。
“我看你面色有好转,可是退烧了?”
谢攸先呷了一口茶:“服药后小睡一觉,发了汗,已经退了,明日一早可以启程。”
裴泠一壁啜酒,一壁吃小菜,十分闲适的样子。
“不必心急,把身子养好了再出发也无妨。”紧接着,她挑起一个话头,“学宪家中是何情况?”
连他新搬宅邸在哪儿都知道,会不知他家里是什么情况?谢攸实话实说道:“家父于十载前辞世,家中只有老母。”
“府上可有祖辈健在?”
“父亲五十好几才有的我,彼时祖父祖母便故去了。”
“可有兄弟姊妹?”
谢攸摇头:“我父亲是个老秀才,考中秀才那会儿倒也年轻,不过二十有五,却在乡试卡了二十余年,逢礼部下令严加考核生员,淹滞衰老者黜之,父亲又正好卡进年龄,遂被强制退出府学,仕途无望后就一直在宛平县任教谕。年轻时一门心思扑在科举上,知道自己再没机会方才成的家,所以我是老来得子,印象里父亲从来都是两鬓斑白,我之后也没有弟妹出生了。”
“这点我与学宪是同病相怜,”裴泠脸色正了正,“我母亲早逝,父亲病故,也没兄弟姊妹,六亲缘浅,只得拼尽全力为自己谋一份将来。”
谢攸还没来得及讲点什么,她后锋一转,说:“但或许正是因为我孑然一身轻,才会得到圣上信任,毕竟圣上最是讨厌拉帮结派,尤其是……”她举着酒盅靠近他,在他耳畔说,“那些同年同门,同乡同道,宁负朝廷,不负私交,宁溺职业,不破情面,你说圣上气不气?”
幽香扑鼻,他下意识屏息,侧首看去,正好对上她投来的目光,心中即是一凛。
“我……”
“我当然不是指学宪,”裴泠坐回去,笑道,“我知学宪没有什么门户,不然何至于心疼这客栈房费?”
他神情窘促,拿起酒壶说:“容我为镇抚使斟酒。”
裴泠些许意外,放下酒盅,两指搭在底托上,慢慢移到他那边。
谢攸毕恭毕敬斟了一盅酒,双手奉上,她一饮而尽,十分爽快。
“不打扰镇抚使雅兴,时候不早了,我就先走了。”他起身作揖告辞。
“慢走不送。”
裴泠坐正,看他退出去,轻轻阖上房门,影子很快消失在尽头,她随即去了鞋,将两脚搁在他方才坐的椅子上,因里头未穿裤,寝衣又丝滑无比,一下就从脚腕滑至大腿。
她懒懒地往椅背一靠,透明酒液从细长的壶嘴里倾泻而出,和酒盅碰撞出一串清灵绵长的碎音。
裴泠一壁慢悠悠地喝,一壁在心中忖忖:一个书呆子,也不知皇上看中他什么,虽一路下来,表现得谦恭有礼,敬畏有加,倒也寻不出什么错处,却总给她一种浮于表面的感觉,能不能用,还得再看看。
翌日,谢攸再三表示自己已康复,完全可以赶路,裴泠便把房间退了,其后两人准备出宿州,继续南下。
宿州经济昌盛,大街上酒楼摊贩的叫卖声响得连成一片,两人止步在卖包子的小摊前,屉笼开盖,胖胖的大包子挤在一起,正涌涌地往上冒白气。
裴泠买了三个猪肉包子和三个酸馅儿馒头准备路上吃,谢攸抢着来付钱。
隔壁馄饨摊位上店家和顾客正絮絮叨叨谈论着什么,锅里的馄饨煮得都快断皮了。
“就是今天?”
“嗳,就今天,烈女祠门口,这会儿没准人已经在了,去不去看?”
“我可是有女儿的人,忒晦气,不去。”
“那我去,我没女儿不怕晦气,那可是沈举人的千金,听说生得如花似玉,碧玉年华呀!就这么……嗐!”
“可不是。”
裴泠一听“烈女祠”三字,耳朵就立起来了,他们又不再往下说,她便走了过去:“烈女祠门口怎么了?”
“这你都不知道?在宿州都沸沸扬扬传十几日了!”
言讫,众人开始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原来是有贞女今日要在烈女祠殉死。
欲殉死的贞女叫沈韫,就是他们口中说的那位沈举人沈从谦的女儿。沈从谦是宿州德高望重的乡绅,他兴办义学,协调官民矛盾,宿州百姓视他为乡里楷模,名声极好。沈韫年方十六,在沈从谦中举那年,也就是她十岁时,许给了同乡邹家长孙邹世坤。
这个邹家是缙绅门第,老太爷曾官至礼部尚书,不过可惜只兴旺了两代,如今的邹家在科举上毫无建树,邹世坤父亲这辈更是一个中举的都没有,唯一有希望的长孙也在两月前病死了。
听说邹世坤病重时,邹家曾派人来沈家解除婚约,沈韫把自己锁在屋里绝食三日,沈从谦一来是拗不过女儿,二来是觉得尚未及末路,万一否极泰来,邹世坤痊愈了呢?
可惜事与愿违,在所有人的期盼里,邹世坤还是病死了。
沈韫要守柏舟之誓,恳求奔殉,即去邹家哀悼,而后殉死在邹世坤寝房里,娘家极力劝阻,沈韫不从,最后还是因邹家拒绝而作罢,如今不知怎的竟闹到要搭台死节的地步。
还能为何?在裴泠看来,不是被父母婆家逼迫就是被族人逼迫,因为殉死贞女名声最好,她们毫无疑问可以得到朝廷的旌表,烈女祠为首的也永远是未嫁殉夫的贞女,且这好名声对缙绅家族还尤为重要。
譬如曲阜孔氏就曾办过一场丧婚,主角便是衍圣公的胞弟,年纪轻轻故去后,其未婚妻抱着魂帛行婚,魂帛就是用白绸子扎的人偶,上面写着死者的生卒年月,贞女成婚当天曲阜缙绅冠盖骈辐,市民牵裾曳袂,人山人海,盛况空前。
越是大族就越需要贞女为他们增光添彩,因为贞女是在践行古人德行,贞女对未婚夫的忠贞,犹如人臣对朝廷的忠诚,未婚贞女殉死,犹如没有禄位却为君主献身的烈士。
暴虐无道的君主不会有人心甘情愿为他赴死,所以也只有一个品行高尚的大族才会拥有贞女。
邹家不许沈韫奔殉,要么是做给外人看,要么正是希望沈韫以一个更张扬更“风光”的方式自杀。
这件事有必要管一管,只是……裴泠看一眼身侧的谢攸。
作为提学官,除学政以外,劝励名节、旌奖地方孝子贞女也是他的职责,宿州隶属南直隶,这事他自然有权力插手,如果他非要对着她干……
多想了,他能奈她何?动不动就惶惶如惊弓之鸟,先练练那小鸡胆罢。
“我们去一趟烈女祠,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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