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一截一截爬进来,为那尊破败的佛像渡上金边。
谢攸甩了甩脑袋提神,小心翼翼把身上盖的那件坐蟒服叠好,也不敢搁在地上,只好用两手托着。
很快,裴泠怀里揣着红彤彤的野果也回来了,一进庙便见他像个入定的佛陀,她的衣服被叠得方方正正,托在手里像是什么法器。
她开口道:“想来你也闻不得肉腥,便摘了果子,吃些垫垫肚。”
本在阖眼小憩的谢攸忽而睁眼,却一下愣住了。
只见裴泠换了一身装扮,淡紫色对襟衫,玛瑙灰挑线裙儿,头上梳着坠马髻。
这是他第一次见她完全女子扮相,此前不是飞鱼服就是劲装裹身,这……突然换回女装,他确实有点不适应,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仓促起身,垂着脑袋把蟒服递过去。
“承蒙镇抚使昨夜赐衣覆体,某已检视,衣无尘染,现叠置齐整,归还如初。”
裴泠没接,也没说话。
他尴尬着自省,难道是嫌他说话太文绉绉,太见外?
“……呃,那个,多谢镇抚使借我衣服盖,没沾上灰尘,还是干净的……”
裴泠这才“嗯”了一声,伸手接来蟒服,而后抓起一把果子放在他掌心。
“还发烧吗?”她问。
“不烧了,已大好了,继续赶路不要紧。”
裴泠随即抬手覆上他的额头,挑眉道:“还要逞强?我可不想拖一个半死不活的学宪去南京。”
突如其来的触碰令谢攸呆住了,他那不怎么灵光的鼻子突然就通了气,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沉香味,甜凉微苦。
裴泠放下手,说:“今日不赶路,去城里看大夫,过了夹沟驿就是宿州城,你还能骑马?”
谢攸恍然回神:“能……能的。”
“好,那你吃完果子,我们出发。”
谢攸应是,低头看向掌中的野果,颜色很鲜艳,表面是颗粒状的,认不出来是什么果,捏起吃了一颗,挺爽口的。
见裴泠收好蟒服回来,他便问:“镇抚使,这是什么果子?”
“蛇莓。”她忽地笑一下,“怎么,你怕有毒?”
“镇抚使怎会害我?只是没见过随口一问罢了。”言语间,谢攸又抓起好几颗吃。
裴泠轻描淡写地又笑笑:“民间说是蛇吃的果子,可能会有蛇残,但没毒,你放心。”
他咕噜咽进一颗:“……好的。”
走出破庙,谢攸才发现今日晴光大好,仰头是无边无际的蓝色,耳畔是山间雀莺啼鸣,真是个踏青郊游的好日子,可惜头晕脑胀,没得半点心情。
二人收拾好行囊,骑马出发。
一路上裴泠没有让马跑起来,只是快步走,谢攸跟在后面,暗忖许是怕他再吐,才把速度放这么慢,她……其实人还挺好的。
春色惬意,沿途芳郊绿遍,溪上桃花无数,下晌他们抵达宿州连汴门,城门附近有宿州卫的士兵在巡逻。
裴泠递给谢攸一张路引:“就说是来宿州经商的,若出示官引,动静就闹太大了。”
钦差来地方,那是何等大事,这厢用官引进城,宿州知州定是转瞬及至,只是借道找个医馆看病,何苦劳师动众,裴泠实在考虑周到。大抵也是因此才更换女装,不然一个女子持刀穿劲装确实不好解释,这番思想下来,谢攸便内疚了,都是因为自己才麻烦她这么许多,又想到若两人同行定会被盘问关系,遂建议:“镇抚使,莫不如我们分开进城?”
裴泠却是犹豫了一下才说:“也行。”
二人牵着马一前一后进去,谁料都被守城士兵拦住了:“你们俩可认识?”
谢攸下意识要反驳,裴泠已先他一步开口:“认识。”
士兵警惕地问:“什么关系?”
裴泠道:“夫妻。”
几步开外的谢攸乍听,耳朵先红了。
士兵高声道:“夫妻离这么远?刚刚就注意到你们俩了,明明一开始还并行,进城了却分开走,到底什么关系老实交代!”
她蹙着眉,煞有其事地说:“卫爷,适才是与我夫君闹了别扭,看他不爽快,这才不愿同行。”
士兵见二人品貌皆不凡,狐疑地审视着:“是么?”
裴泠倏地快走几步,在谢攸胳膊上拧了一把:“看吧看吧,都怪你,叫你惹我不高兴,这下被卫爷怀疑了罢!”
谢攸撒起谎来总是磕磕绊绊,更别提还是这种谎:“娘……娘子,是我错了,再不敢了。”
裴泠又推搡他一下:“你没错,错的怎么会是你?你哪里能错啊?”
“我……”他脑子打结了,完全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说,“娘……娘子,你莫生气。”
“一天到晚只会说错了,错了说得比啥都顺溜,你怎么从来不反思自己错哪儿了,下次要如何不再犯错?每次都敷衍我!”
士兵在后头观察,又确认几遍路引,这才松口:“吵什么吵!这是你俩吵架的地方吗?走走走!别挡道。”
裴泠转头就回来牵马,一刻也不等他直接走了。
谢攸撒谎紧张,听她叫夫君紧张,自己开口说娘子紧张,紧张的事儿太多了,那颗心真是砰砰跳,匆忙从士兵手中取回两人路引,牵了马跟上去。
宿州隶属凤阳府,是一个散州,京杭大运河穿其境而过,城中青砖黛瓦,槐柳成荫,裴泠正在一个巷子口等他,两人会合后,都默契地将方才的事揭过不提。
“先去找个医馆,今晚住城里客栈,如何?”她问。
谢攸本想说可以继续赶路,又觉得还是别逞强了,到时病重更拖累行程,便答应下来:“麻烦镇抚使。”
裴泠:“要不还是换个称呼?”
他觉得有道理,但又不知该称呼什么,难道真扮作夫妻?夫君来娘子去的?那到了客栈岂不是也只能要一间房?
“学宪,你我姐弟相称如何?”她提议,“我长你两岁,也不算占你便宜。”
谢攸深感汗颜,他刚都想哪儿去了……
“好的,镇……”他抿抿嘴,艰难开口,“姐……姐姐。”
裴泠看着他内向害臊的样子,觉得有趣,刻意将眼前人好好打量了一番。
他肤色白,有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虽颜如渥丹却无阴柔气,盖因有高高的个头,肩膀也宽阔,就是那一股子迂腐书卷气把浓丽的眉眼压住了,可惜可惜。
谢攸知道她在看他,却不知道为何要这样看他,把他看得怪不好意思的。
“走吧,去医馆。”
裴泠终于发话了,他如释重负。
*
二人到医馆看了馆医,配了几帖药,随后裴泠带他去了一家客栈,谢攸望着前方高基重檐名为醉仙楼的客栈,犹豫了,因为很显然,即便把他们的廪给加起来也不够住一晚。
见人一直徘徊着不进去,裴泠问:“你怎么了?”
“镇……”身侧行人穿梭,谢攸话到嘴边又紧急改口,“咳,姐姐,这个客栈应当很贵罢?我们的盘缠或许不大够……”他额外只带了六七两,还是出京前刚发的月俸,实在不想动这笔钱。
裴泠知道他是一个不收供奉,日子过得苦哈哈的清官。要知大明官俸历代最薄,即是阁臣月俸也仅八十石,按每石折银三钱,一个月二十四两银子,至于翰林院编修撰一个月不过七两银,也许还不足,因为俸禄一部分是宝钞,现今钞法日益崩坏,贬值得厉害。
所以地方官收常例便成了一个不成文的制度,一个县令只消在税收上多征几分,每年便可有千两的额外收入,京官虽没有常例可收,但有地方官以礼仪为名头奉上的津贴,其实对于这些暗箱操作,连当今圣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谢攸这般的实诚人,今朝也是不多了。
“无碍,我请你住。”她说。
谢攸主动提出:“莫不如镇……姐姐在醉仙楼住,我去别处寻一家便宜些的客栈?”
“我们还是不要分开的好,”裴泠挑眼,不容他拒绝,“别废话了,嗯?”
“…………是。”
把马匹交给醉仙楼的小厮后,两人走进楼内,迎面竟是一个园林,垒石为台,疏泉为湖,谢攸连连称奇。
堂倌迎客引路至房间,一一为他介绍,床是黑漆欢门描金的,下铺锦褥,上覆绸被,桌椅是黄花梨的,亮得反光夺目,里间则是浴室,绕过一面乌木嵌玉屏风,是一个雕花木桶,旁边衣桁上的丝绸寝衣,堂倌说不仅住房时可以无偿使用,待退房后贵客亦可自择取与否。
三两银子一晚的客栈,服务当然不止这些,见他提着药包,堂倌主动来接,半个时辰后熬好凉到合适温度的汤药便端进房来,另外还贴心备了一碟蜜饯和一碟剥了皮的柑橘。
喝了药,谢攸一觉睡至傍晚,夕阳西下,彤云满天,胭脂红的晚霞挂在天边像火烧一样。
出了一身汗,好似是退热了,这多亏了裴泠,他有些纠结要不要去道个谢,毕竟又耽误她行程,又让她破费好几回,且这次客栈价格如此昂贵,白白占了人家的便宜,不道谢实在说不过去,趁现在天还亮着,还是去吧!
但也不能臭烘烘地去吧?于是谢攸迅速洗了个澡,换一身干净衣裳,收拾齐整,方才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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