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打架

衍圣公愤愤不平地回到房间,把门关得砰砰响。

少顷,箱笼又重新搬了下来,这回换孔氏仆人干坐在大堂,驿丞依次为那些持有勘合的官员办理入住。

这帮官员对衍圣公皆是莫敢得罪,曲阜孔氏——历代王朝供奉的圣贤,对孔子言论持有最高解释权,在士大夫阶层拥有超然地位。所以即便知道今朝衍圣公德行欠缺,凡所过之处,百姓如被虏贼,有司也是万万不敢干涉,想来确实只有如裴泠这般的天子近臣才有和衍圣公当众叫板的能力。

锦衣官校和权要沆瀣一气见得多了,这帮官员也实在没想到还会有锦衣卫替他们出头的时候。他们觉得有必要同裴泠表达一下感谢,但又实在害怕得罪衍圣公,故而折中远远朝她作揖示意。

其实谢攸觉得裴泠压根不是想替谁出头,她就是看不惯,看不爽,今夜就算没有这些官员,她也照样如此。先前他从未和锦衣卫亦或镇抚司接触过,他们依势骄倨的事情自然听过不少,什么纲反忠良、殃贻善类,什么沿途索诈、措勒舆马,但这一趟南下与裴泠同行,至少她这个北镇抚使并非想象中的那么专横跋扈。

因他们二人到得最晚,房间最后分完就只剩一间了,谢攸推让不住,裴泠当然不会跟他客气。

初春夜里依旧寒气袭人,又逢暴雨,窗外风驰雷鸣,那扇大门被吹得一开一关,訇訇的响,虽驿丞过来锁住了,但狂风还是透过各种缝隙钻进来。

孔家仆人都用被子裹着身体,他们把大堂座位都占了,官员们便全在房里用膳。

“学宪,”裴泠过来叫他,“我们去楼上吃。”

谢攸坐在凳子上,朝她摆摆手:“无碍的,某在这里吃就好。”

“上来。”丢罢这句话,裴泠扭头就走。

“……好。”

驿卒端来膳食,随着那一下阖门声,寂静便如潮水般涌进房间,简直要把谢攸淹没了,一路下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共处一室,他不自在,不自在极了,故而只能低头,专心致志地用力干饭。

裴泠晃着酒盅里的烧酒,蓦地问他:“学宪,吃这么快,不嫌噎得慌?”

刚才没噎,现在真噎了,谢攸坑坑地咳嗽:“……某还好。”

“今晚你睡这里罢。”

他猛地喷出几粒米饭,慌忙用手掩住嘴,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什么?”

裴泠夹起一筷子菜,又重复一遍:“我说今晚让你睡这里。”

谢攸想当然地说:“怎么能让镇抚使在大堂坐一夜?某堂堂男儿郎,哪里都能将就,镇抚使无需顾及。”

“谁说我要去大堂?”她好笑道,“我的意思是,今晚你和我一起住这间。”

他愣住了,半晌没反应。

裴泠看向他,理所当然地说:“学宪难道不知?太.祖时御史与校尉出京监察需同居官舍,重屋,是欲二人互察互纠,今你我同住一间,并非违制之举。”

谢攸遭受不少惊吓,连连摇首:“镇抚使乃忧某在外受凉故而言此,但男女有别,若同处一室,恐镇抚使名誉受损,此举万万不可。”

裴泠笑了:“学宪,别说你没这心,就算你有心有胆,也没那本事,放心,没人会瞎想的。”

他仍是强烈拒绝:“某知镇抚使是好意,但意已定,不必言劝。”

开玩笑,就算不是男女有别,借他多少个胆子也不敢跟她一屋啊,她确实没有他想象中的专横跋扈,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不怕她了,光是想到她一刀一条胳膊的壮举,以及始终被她监视的那种感觉,再想到同僚说过的一句话:

——但凡碰到北镇抚司的人,说话做事切记三思而后行,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无意间的一个举动可以埋下多少祸根。

要说在利国驿他气急了,还曾对她不敬,这番思想下来,真是从头凉到脚,他这回碰上的可不是北镇抚司的缉事校尉,直接是他们的头儿啊!一个女子能坐稳这个位置,手段比之男子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裴泠看他的脸色仿佛被外头的狂风骤雨席卷了一般,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她虽知道他怕她,但没想到竟然有这么怕,明明自己待他也算和颜悦色、客客气气,他至于么?她心道:那就冻着吧,迂腐胆小的书呆子。

又过去片晌。

“学宪。”

“……嗯……?”

谢攸垂着头,耳畔传来哗啦啦的倒酒声。

“喝酒吗?”

“不不,某两杯就醉,只吃饭就好。”他赶紧又扒拉两口米饭。

裴泠饶有趣味地看着他:“学宪,我长得就这么可怕?”

“没有没有,镇抚使长得……”谢攸抬头看她一眼又迅速低下,“长得清峻超拔。”

清峻超拔?裴泠被逗笑了:“看来学宪并未把我当成女子,既如此,今夜同处一室又有何关系?”

“不是,某绝无此意,某……”

她一口剪断了他的话:“某啊某啊的听得我头疼,学宪不必如此见外,平常怎么与你翰林院的同僚相处,日后就怎么与我相处。”

谢攸似乎听出她语气里的一丝厌烦,嘴上便立刻应承下来:“好的,我知道了。”

裴泠失了兴致,不再与他搭话,自顾自地喝酒吃菜。

很快,谢攸吃毕,吃得囫囵吞枣,只尝出个咸淡,忙不迭地起身告退。

在大堂过了一夜后,翌日果然受凉,鼻塞咳嗽全找上来了。裴泠骑行速度极快,本来他也是勉强才能跟上,如今头痛脑热,体力逐渐不支,便落下了一大截。

而裴泠见他在马背上神游太虚,面色惨白,还吐了两次,也不得不放慢速度,多次沿途休息,眼看天幕完全黑沉,离下一个驿站尚有近二十里,今晚就只能露宿破庙了。

谢攸十分负疚:“对不住,都怨我。”

裴泠正在生火,头也不抬地说:“难为学宪,今夜只能与我共处一室了。”

他感到尴尬,如果昨晚不要那么别别扭扭,今晚他们又何苦在荒郊野岭过夜?

“对不住,我下次不会了。”他再次道歉。

她用一根树枝拨着火堆,又问:“不会什么?”

这熟悉的味道,他仿佛一下梦回国子监,先生们也总是喜欢反问追问,让他自己思考错在哪儿,往后要如何改正,谢攸感觉又被教育了。

“出门在外本就万事不便,行役千里,舟车劳顿,何暇计及男女之别?我……以后我不会如此斤斤计较不知变通了。”

“很好。”她说。

谢攸松了一口气。

破庙梁柱腐朽,墙面布满蛛网,这都不打紧,最要命的是没有门,夜风畅通无阻地在庙内肆虐,火焰被吹得左摇右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他觉得自己已经起烧了,四肢酸软,头重脚轻。

裴泠背靠墙壁,阖眼坐着休息,他不好意思声张,合衣在角落躺下。

半夜烧得浑浑噩噩,突然感觉有手掌覆上他的额头,冰凉冰凉,分外舒服。

“你发烧了。”

谢攸闭着眼,迷迷糊糊地答话:“我没事,睡一会儿明早就好了。”

待说完这句,他又深陷昏睡。

清晨雾霭蒙蒙,鸟声啁啾,太阳像一颗圆滚滚的蛋黄从峰峦背面冒出来。

谢攸吃力地睁开眼,发现身上盖了一件衣服,恍惚一看,盖的竟是她的飞鱼服,再仔细一看,并非鱼尾,而是标准的龙尾形态,这是蟒服!正向蟒纹,江崖海水辅纹,还是坐蟒……

坐蟒是赐服之首,仅授予文武一品官员和皇帝特赐的重臣,比昨日衍圣公穿得那套一品大员朝服等级更高,也难怪她丝毫不忌惮,相比衍圣公有名无权,作为天子近臣的裴泠是真有实权的。

裴泠和皇上的渊源还要从她父亲裴珩说起。

裴珩本是辽东战将,后被调到江南抗倭,彼时倭寇大举进犯浙江,他挂帅出兵,先在台州九战九捷,乘胜追至福清,连克六十营,斫首千数百级,最后在福建全歼倭寇主力,救出被掳百姓三千余人。历时八年东南倭患平定,但他却因岁岁征战,劳形竭神,终以沉疴陨命,朝廷追封其为泗国公。

裴泠是裴珩的独女,母亲早亡,父亲连年征战,她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裴珩病故时她也只有十岁,宫中偶然得知此事,皇后娘娘心生怜悯,便命人将她从民间寻来,抚养于后宫。

至于她是如何让九霄之上的皇帝侧目,则一直是一个迷。

裴泠也不是一下被提拔到北镇抚使这个位置的,最初据说是扮男子入的锦衣卫,只是一个普通校尉,等皇上公布她是裴珩之女时,她已经在辽东立下战功了。

那年鞑靼率兵四万向东昌堡发起进攻,前锋直抵耀州,她作为出京作战的锦衣卫带领三千校尉,出寨几百余里,直捣圜山,杀掉鞑靼九名将领,数以千计的武士,虏获战马两千匹。鞑靼首战吃瘪,此后更是节节败退,北京捷报踵至,皇上告谢郊庙,天地祖宗全谢过,最后还在皇极门大会百官,大行赏赉。

那年她只有十七岁。

也正是因为她有这样的战功,所以皇上以中旨授她为北镇抚使才未受到过多阻碍,否则以女子之身当上外廷官,即便有皇帝支持,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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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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