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朋友

是夜,月照岩壑,大官山一处隐蔽于陡峭崖壁之下、名为“仙女洞”的洞穴中似有光晕摇曳。

在不远处灌木丛,只见一个身穿麻布衣的民夫倏然现身,他左右顾盼,循着光亮快步走进洞中。

洞中布满钟乳石,呈洞套洞格局,通道错综复杂,民夫七弯八拐终于来到主洞室。但见此刻,在这个高一丈六尺,长五步有余,窄而幽深的洞室里密密匝匝站满三十余人,大家摩肩接踵,七言八语在讨论。

民夫很焦灼,费了一番力气才得以挤进人堆,众人见他神色不对,纷纷安静下来,缩起身子,给他让出一条小道。

他这才走到为首者身边,急声道:“长庚,不好了!周大威用州台信牌在灵璧县征调了八十几匹马,三班衙役和巡检司弓兵也没下值,全在州衙严阵以待,拟以明日上山剿我们!”

几只火把光照出了一张少年郎的脸,他皮肤黝黑,身量瘦窄,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山贼首领,倒像一个瘦骨小儿。

“消息哪来的?”宋长庚问道。

“错不了,我已去过灵璧县核实,州衙也跑了趟,门户紧闭。”

“是州衙,不是宿州卫?”

民夫肯定:“是州衙!宿州卫倒没什么动静。”

“程安宅怎会如此积极?”宋长庚有些疑惑。依程安宅的性子,碰到这种事巴不得推诿给宿州卫才是。

“谁知道他搭错哪根筋了。”民夫一时情急,声音很大,“我们上山不过四五日,定是那帮盗贼透了风声!狗娘养的泼贱贼,当初就不该收留他们,现在该如何是好?只有一夜功夫,赶鸭子上架,事儿能成吗?”

夤夜寂静,随着民夫那一嗓子,洞内气氛逐渐恐慌,不少人大发议论,一度沸沸扬扬。

“安静!先听我一言!”

宋长庚吼了声,他嗓音透亮,似一柄利箭穿透众人耳膜,议论渐止。

“若真是州衙下场,对我们来说其实是好消息,相比宿州卫,衙役和弓兵可好对付多了。兵书有言,两军对阵,不仅是兵力武器的较量,更是双方首领指挥术的较量,程安宅怕这怕那,周大威也就平日扯威风有模有样,真临到关头,全是缩头乌龟。更何况州衙撑死一百多人,我们则三倍有余,他们不熟悉地形,我们早把大官山摸得透透的,优势在我方,心尽管放平,明日打个漂亮仗!”

“长庚,那你觉得他们会如何打?”人群中有人这样问。

宋长庚智珠在握,声音再一次响起:“大官山东脊多断崖,落差超十五丈,西脊则是灌木密林,尤其西南坡缓,他们大概会从西南方进山。至于骑兵,最多七八十骑,只能围住一两个方向,西南和东北最有可能。我们仍按原定计划分两批撤退,一批背好绳索从断崖下山,也许会碰到几骑,不必惊慌,他们临时征调的马匹未经耐受训练,焰花炮乍响,必惊厥乱窜。另一批则走东南方向,那边山脚平原狭窄,待进入后方山脉,骑兵就束手无策了。”

忽有一人慌张地说:“可近日来刮的都是东南风,倘若他们在南坡放火,逼我们往西北方向撤,那山下正好是湖泊,我们没有船只,湖水深,无法徒涉,只能泅渡,一些不会水性的兄弟是送死无疑,到时再有骑兵一围,便如瓮中之鳖,插翅也难逃!”

宋长庚摇摇头,表示不会:“这事蔡翔做得出来,但程安宅不敢,一旦控制不好火势,烧到山脚村庄,民变的可就不止我们了,他毕竟是知州,一方父母官,这个责任他担不起。”

又有人忐忑地说:“事后,我们家人真能没事吗……”

宋长庚笃定道:“法不责众,人越是多,越不可能追究到每个人。不光家人没事,只要你能逃出去,事后追责一口咬定自己没参与,他们纵然心中清楚,没有证据,也没法拿你怎么办。”

他语调沉稳,格外令人安心,大家的表情缓和许多。

宋长庚继续道:“明年程安宅就要朝觐考察,他定是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到时我去自首,就说一切都是我撺掇的,既有首恶服法,程安宅便可应付了事。经此一事,他必心内惶惶,免粮抵税安敢再打马虎眼,日后也定不敢再强制摊派养马。”言末,他神情倏然凝肃,叮嘱众人,“明日莫下狠手,一旦出了人命,被套上谋反的帽子,就没有转圜余地了。记住,我们是良民,不是反贼,我们是被马政被知州逼迫的,只要答应我们的诉求,日后便绝不再闹事。”

“长庚,你还这么年轻,我们……我们于心不安哪!”

不知是谁沉痛地喊了声,这一喊,许多人也开始纠结,既是首恶服法,官府必然杀一儆百,眼前这个少年郎刚及弱冠,让他替他们这群已至知命之年的老汉顶罪,于心何忍?

宋长庚深望着众人,笑了:“我无父无母一身轻,幼时若没有邻里喂养,早已命归黄泉,如今正是回报父老乡亲的时候。一条命罢了,我看得轻,来人间一趟,干一桩这么轰轰烈烈的大事,已不悔此生。”

*

夜重星稀,集会散了,大家各自回到据点,主洞室里只剩下宋长庚和那个报信民夫。

“不知为何,我这心里总有些犯怵。”民夫自进洞后,眉头始终没展开过。

宋长庚坐到一块大石头上,默了会儿,说:“都是安分守己的老百姓,头一遭违抗官府,别说张伯心里犯怵,我也提心吊胆。”

张伯知晓他压力很大,不愿再制造焦虑,遂扯开嘴,露出两颗黑牙,笑一笑道:“还以为你小子是天不怕地不怕。”

“现下只有张伯,我也不装了。怕啊,我怎么不怕,就怕明天乡亲们逃不出去,更怕我这个胆大妄为的决定反而把你们害苦,那我真的万死莫赎。”宋长庚忧心悄悄。

“何来害苦一说,我们这群养马民户饿死孩子都不敢饿死官马,马命比人命还金贵哩,还有比现在更苦的日子吗?你啊,千万别有负担,我们早看开了,能闹成最好,闹不成就是一死,没什么好怕的。”说着,张伯也坐在那块大石头上,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铜号,“我家那小丫头,非要我带来给你,说别看这铜号小,声音是极有气势的,明天吹响它,定能震慑那帮官兵,也好教他们知道,把老百姓逼到走投无路,他们也好过不了!”

宋长庚接过铜号,少顷,郑重地说:“好,我明天一定吹响。”

张伯轻拍他的肩:“今晚安心睡,外头有人守夜。你是我们的主心骨,一定要休息好,养足精神,明日才好引领我们这帮老汉把官兵干翻、干趴。”

宋长庚颔首:“张伯,你也是,今日在外跑了一天,早点休息。”

张伯又拍了拍他,方起身出去。

一轮明月悬于半空,横照整座大官山,张伯正走在雾气笼罩的小道上。这座山每一条道每一处岔路早已摸得清清楚楚,知道山上没有野兽,因此独自暗夜穿行,也并不感到害怕。

突然,他的耳朵动了一下,很微弱的沙沙声,是夜风掠过密林,枝叶摩挲的响动?

还未及细想,背后旋即刮来一道劲风,而后就被什么东西砸了脑袋,张伯懵了一下,趔趄两步,等缓过神来,冰凉的刀锋已经抵住他脖颈。

“嘘,别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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