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正旦

适才虽斗志满满,可一静下来,程安宅还是担心,并非他没自信,而是一伙四百余人的山贼,仅靠他们州衙一百来号人去围剿,简直有点天方夜谭。要知他们面对的可不是什么小山丘,那是大官山啊,全州制高点,主峰如牛背隆起,高约一百二十三丈,可俯瞰汴水的宿州屋脊。光是把这座山围一围少说也得三四百骑,遑论他们还得分步兵出来上山作战,那围山的骑兵就更少了,不足百人,怕是只能守住一个方向罢?

聊且不论他心里多少没底,毕竟是上差吩咐,活儿还是干得非常麻利。从下晌忙活到掌灯,程安宅空着肚子回到州衙,屁股都没沾椅子,又提着袍子,脚底抹油似的拐到公廨东侧的按察使司分司衙门,这里是供巡按监察御史和按察司分巡官办公并临时居住之处,而眼下谢攸便在此处。

饶是程安宅做足了心理准备,但真看到那张脸,还是使他惊愕地僵住了。

原本清癯超然面容赫然成了大猪头,简直吓煞人了!他完全想不到一个人的眼睛可以肿成这样……

“学宪!”他一下扑到床前,都快哭出来了,“这该如何是好?你的脸……你的眼睛……”

谢攸趴在床上动弹不得,出声宽慰:“州台大人,某无碍。”他把大夫那句“眼伤过甚,恐损目力”压下不提,只是说:“皮外伤,好好修养便会康复。”

“当真?”

“自然,州台不必替某担心。”

“我怎能不担心?”你但凡有个三长两短,我这顶乌纱帽就要落地了呀!

谢攸扯出一个笑,抬手轻拍他的肩:“没事,放心。”

程安宅真是有苦说不出。

这时,屋内二人陡闻吱呀开门声,只见裴泠单手拎一个木桶走进来,有水在桶里哐当哐当晃悠。

程安宅连忙站起行揖,大气不敢出一声。

她把木桶提到床旁放下,唤了声:“程州台。”

程安宅一个激灵:“下官在!”

“安排得如何?”

程安宅恭谨回禀:“州衙共可调一百二十人,组成八十骑兵,四十步兵,最迟明日午前可出发。但武器方面……就不似卫所配备有火铳、佛朗机炮等火器,州衙仅有弓箭和刀盾。”

裴泠点头表示清楚,吩咐道:“具体如何部署,待我入夜后去趟大官山再做打算。”

“啊?”程安宅张大了嘴巴,“您要去大官山?”

“不然呢,位置不摸清,明日盲打吗?”

“话虽如此,但您怎能孤身犯险?”他可实在承受不住钦差二次遇袭,赶紧说,“大官山怪石嶙峋,沟壑纵横,植被覆盖茂密,镇抚使首次登山极易迷失林中,若要派遣哨探,不若就派巡检司弓兵?他们毕竟是宿州本地——”

“州台,”裴泠掐断了他的话,“你先出去,我与学宪有事相谈。”

那就是非得去,程安宅无力地欸了声,看来他今夜是睡不着觉了。

两扇门又吱呀阖上了。

每次与她独处,谢攸其实都有些局促,尤其当下,窗外夜色浅浅,屋里烛光幽幽,他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虽盖着被子,也实在不妥。

裴泠人在里间浴室,须臾,脚步声渐近,谢攸抬头,便见她臂上挂着面巾及擦身用的布巾,一旋身,大咧咧地落坐在他床沿,扑鼻的沉香。

他不知道她要干嘛,但他看见那桶水以及她臂上的面巾布巾,就有些不好的预感。

果然,裴泠说:“外伤未逾两日,用冰敷法可镇痛抑肿胀,只可惜宿州不似南京有冰窖藏冰,这桶是我从深潭里打起来的水,勉强替代冰敷罢。”说着,她将面巾放进木桶浸湿,单手拧得半干。

谢攸连忙推辞:“多谢镇抚使好意,但大夫已为我上过药,把药蹭掉就不好了。”

见还有几贴膏药放于床头矮几,裴泠便道:“冷敷完我再帮你上不就得了。”不容抗拒的,她直接把那块面巾敷在他右眼,尔后不给他丝毫思想准备,哗啦一下掀开被子。

谢攸惊得都快叫出来了,他现在只穿着亵衣亵裤啊!

像是早有意料,她按住了他:“别动,你有没有照过镜子,看看脸肿成什么样了,如此冷敷两日,能快些复原。”

他忙不迭道:“真的不用,我不怕肿,况且镇抚使的手受伤了,我怎么能——”

裴泠打断他:“我的手我自己心里有数。出门在外,万事不便,何暇计及男女之别,这话是谁说的?”

“……”

未几,她拉开亵衣在腰侧的两条系带,手旋即伸进去欲解胸前系带。

相处了这些日子,谢攸亦知她这人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无人能阻止。他只能认命了:“……那带子没系。”话音未落,他忽然羞赧,面染红晕。

裴泠闻言,把手退出来,继而捏住他后颈处衣领,再往后一扯,整件亵衣便褪至腰际。

脱了衣服才发现,他不似寻常文人般瘦削,宽肩窄腰,长得还挺壮实,再加上身量高,其实是练武的好苗子,她摇了摇头,暗道真是可惜。

“这里会不会特别痛?”裴泠伸出手指轻轻拂过一处肿胀。

这一拂,拂出他浑身的鸡皮疙瘩。

“还……还好。”

“讲实话。”

“……我也分不出来,都挺痛的……”

“这处恐怕不是骨裂就是骨折,大夫怎没给你用裹帘固定?”

她这一问,谢攸才记起后背砸到倒扣铁锅的位置好像就是她刚刚碰的地方。

“是我忘记跟大夫提了。”他说。

小小宿州想来也找不出什么像样的好大夫,裴泠开口道:“一会儿冷敷完,我帮你固定。”

“不敢劳烦镇抚使,还是请大夫来罢……”

裴泠没有说话,谢攸知道她这是懒得跟他废话。

耳畔很快传来搅水声,随即是拧那条大布巾的声音,水被挤出布料,噗嗤噗嗤响,又滴滴答答坠进桶里。

接着,后背一阵冰凉。

“我收回之前说过的话。”裴泠蓦地说。

谢攸不解:“什么话?”

“你们这群书生真是脆弱的很,这一句。”言语间,她突然揭开他右眼敷的面巾,“今日我欠学宪一个大人情,来日定当回报。”

裴泠神色郑重,少顷,绽了一个笑。

谢攸见过她冷笑、嗤笑、蔑笑,就是没见过这种真心实意的笑,他瞧得出了神,幸而如今顶着这张肿脸,无论做什么表情都是呆呆的。

那抹笑转瞬即逝,她很快敛了起来:“怎么,你不信?”

“便不是镇抚使,我亦会如此。”

裴泠望着他,恢复往日腔调:“你倒是实诚。”

谢攸又说:“镇抚使不必有负担,见你安然无恙已是对我的回报。”

她一顿,失笑道:“得了,不必与我说客套话,欠人情就是欠人情,在我能力范围内,只要不违道义,学宪可以让我做任何一件事。”

“……并非客套,是实话实说,我不要回报。”

裴泠不再跟他掰扯这些,忽然凑近道:“你的眼睛,我看看。”说着,她的手摸了上来,“睁得开吗?”

陡然拉近的距离,下意识的,谢攸握住了她。

裴泠对他并不抵触,便任由他握着,一门心思只顾观察他的右眼。

她的脸在明明灭灭的烛火里,在他右眼的光斑里,显得很朦胧。谢攸喉结上下一滚:“我真的没事。”

裴泠把手放下,他这才惊觉自己抓着她抓了许久,她手一落,便成了他牵着她。

两只手当即分开。

裴泠转身又重新拧了面巾和布巾。

“你的手。”他看向她受伤的另一只手。

“小伤。”她说。

谢攸抿了抿唇,不再开口。

来来回回大概敷了小半时辰,然后裴泠一声不响地出了门,他紧绷的神经终得松懈,可堪堪片晌,人又回来了,手里还拿着固定伤处用的裹帘……

谢攸有些抗拒:“真的不必麻烦,明日我便延请大夫,也不差这一夜。”

裴泠看出来了:“你慌什么?”

他能不慌吗?谢攸没法子,退一步说:“那我起来自己缠。”

“伤成这样还起来?给我趴好。”

谢攸急了:“镇抚使,你我这样实在不妥。”

“你我怎样了?”

“就是……”他费力把亵衣扯高些,“男女有别,何况我还衣冠不整。”

言末,四下寂静,裴泠又不说话了。

一不说话,就是让你认命。

等他的亵衣又被褪下,等她的手从他胸前紧贴着穿过,谢攸再一次明白——不同意是没用的,挣扎也是没用的,总而言之,在她跟前他就是砧板上的一条鱼,她想怎样处理就怎样处理。

这样与一个女子“亲密”接触,谢攸从未有之,他只能尽力调匀气息,至少别显得自己很慌乱,可当她的手臂像滑溜溜的蛇身那般滑过胸前,急促的呼吸还是出卖了他。

其实她动作很快,马上就完事了,可谢攸还是度秒似年般难熬。

终于打好结,但听裴泠说:“这段日子好好养伤,之后每隔两日我会来给你换药。”

“什……什么?”她来换药?那真是大可不必啊!谢攸恨不得立马坐起,表示他已大好了。

“学宪身姿挺拔,眉目俊秀,可不能破了相,歪了身子,交给宿州的蹩脚大夫,我不放心,旁的不敢说,处理外伤我还是在行的。至于眼睛,待事毕去到南京,我便为你寻一良医诊治,如何?”

虽问他如何,语调却是不容拒绝的。

“早些休息,我先走了。”言着,裴泠已起身。

谢攸忙出声:“你要去大官山?一个人?”

她顿步回首:“怎么,你觉得我不行?”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是担心我?”

他小声地:“算、算是罢。”

裴泠见他红到耳朵尖,觉得好笑:“你我一道受皇命南下,担心我不是很正常吗?今日之事确实是我疏忽,吃一堑长一智,日后我会加倍小心。你放心睡,不会再有第二次了。”言讫,不待他回话,她便开门走了出去。

谢攸趴在床上,望着她玛瑙灰的挑线裙摆消失在两扇门之间。

门关上了。他不自觉地摸了摸胸前背后,那一圈一圈缠住他的裹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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