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武课

若非这身衣服,周大威无论如何也不能把眼前这个肿成猪头的人和姿容如玉的学宪对上号。他十分惊骇,可他的惊骇还远不止于此,待从裴泠口中得知事情来龙去脉,周大威整个人都不好了。

钦差遇袭,这是钦差遇袭啊!这事有多严重呢?那简直是非常严重,严重至极!

钦差下地方,其人身安全由地方负责,这不是什么约定俗成,这可是实打实写进《大明律》的。天子钦命,什么是天子钦命?钦差的脸就是皇帝的脸,对钦差不敬就是对皇帝大不敬,钦差遇袭,这事在地方属于特级重大事件!好死不死,此次肇事者还是盗贼,就是那伙在宿州附近劫掠商队、强抢民女的盗贼,他和州台正欲缉拿却还没缉拿的盗贼!

因他巡检司办事不力,致使一位钦差险些受辱,一位钦差被打成猪头,别说他周大威逃不掉,州台同样也逃不掉,轻则降级调任,重则剥夺官职,永不叙用。别以为到这儿就完了,还得连坐呢!宿州知州上一级——凤阳巡抚,也会因失察被问责。

完了,什么是完了,这就是完了,他周大威彻底玩完了啊!

当消息带进州衙前,程安宅仍在大堂候等,心中还叨咕呢:约定时间已过去近一个时辰,难道有什么事绊住了二位钦差?

就在这时,周大威派来先行报信的弓兵到了。

而后便是一片混乱。

先是茶盏摔碎,听呤嘡啷一阵响,人从椅子滑落,屁股“咚”一下砸在石砖地,一声声惊慌的“州台大人”,再是掐人中,使劲摁啊摁……

待大部队抵达,周大威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面无人色、呆若木鸡的州台。

“大威,大威……”程安宅呼唤着,把自己一条胳膊甩到周大威肩膀上。

“州台大人,我在,我在。”周大威心中亦涌起一股难兄难弟的凄凉感。

“得得得得得……”

“没得逞!”

程安宅缓过来一口气,又问:“那学宪……”

“活着,但……伤势颇重!”

程安宅一口气又缓不过来了。临近万寿圣节,现在整个南直隶官场高层都进京贺寿了,六部尚书、凤阳和应天巡抚全不在,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此次钦差遇袭,责任全在他宿州知州!

他冤哪,他好冤哪。

那伙盗贼是从江西进的南直隶,从池州府逃到安庆府,又从安庆府逃到庐州府,在这三个地方转悠了小半年后一路横穿凤阳府,这才来到他宿州城外,要说办事不力,合该是前面那些知府办事不力在先,可他们只是百姓遭了劫,轮到他程安宅就成了钦差遇袭……

但凡这事能攀扯上凤阳巡抚,多少还有点救,可他们那位抚台为争溜须拍马第一名,早早北上了,掐指一算,那伙盗贼首次出现在凤阳辖区,他们抚台就不在,那责任怎么都摊不到他头上,事情不落在头上,他必然不会尽心竭力,试问谁会自愿背锅接屎盆啊?

沈贞女的事还没个着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现下又摊上这么个重大事件,好嘛好嘛,说来说去倒霉的就只有他程安宅,真是时运不济,流年不利,命途多舛,怎一个惨字了得。

周大威见州台似抽光了所有精神气,一副就这样罢、听天由命罢的丧气样,立马给他打了一波鸡血:“州台大人,您先镇定听我说,上差要调骑兵亲自缉拿盗贼,这正是我们将功补过的唯一机会,万不能被宿州卫抢去功劳。”

“可……可州衙只有十个马快,哪有骑兵可言?”程安宅茫然道,“骑兵就只有宿州卫才有啊,现时南直隶高层皆在京师,她若要骑兵,我只能紧急呈报南京守备太监王公公,能不能成,我也不好说呀!”

“州台大人糊涂啊,这些上差能不知道吗?”周大威把思路引出来,“您这文书流转的功夫,都足够她直接去南京调锦衣卫来了,她不去找宿州卫,想必是此次南下,陛下并未授予她临时调兵权,她想调卫所骑兵,那就必须逐级上报,可这一轮走下来,盗贼早跑没影了!大人还不明白吗,她不是缺骑兵,她是要马上有骑兵可用!”

程安宅略加思忖,便有些恍然过来:“所以她只能仰仗我们啊!”

“正是如此!”周大威重重点头,“这事办好了,办得漂亮,让上差出尽胸中恶气,我与大人才能将功补过啊。”

“那你言宿州卫抢功劳又是何意?”程安宅不解。

周大威把他搀到座位坐好:“州台大人,此事巧就巧在,但凡上差知道宿州卫指挥使是个什么性子的人,我们就没机会了。那蔡翔多精一人啊,趋炎附势就属他最强,上差是没权力调骑兵,奈不住人家发现盗贼主动缉捕啊,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蔡翔岂能不抓住?只是出个小力,便可成就顺水人情,简直一本万利,真亏得上差不知其本性。”

程安宅肯定道:“你说得对,蔡翔不得不防,此事万不能被宿州卫得知了去。可话又说回来,我……”他两手一摊,“我还是没有骑兵啊。”

“州台大人,骑兵不就是‘马’加‘人’吗,”周大威凑近了脑袋,说,“人您有啊,三班衙役加我们巡检司,一百来号人呢!只要有马匹,一队骑兵不就有了嘛。”

程安宅挑起一边眉毛:“抓伙盗贼,怎的还要倾巢出动?他们到底有几人?”

周大威幽幽伸出四根手指头。

程安宅:“四十?”

周大威摇了摇头。

“四百?!”

“欸……萧县多山哪。”

“……山贼?”程安宅两眼一黑,“哪……哪座山?”

“大官山……”

程安宅闻言,又要从椅子上滑下去。

周大威眼疾手快地把他扶正,随即上下抚胸给他顺气。

“大威啊,”程安宅有气无力地说,“本州台一把年纪再受不得刺激,以后有什么坏消息能不能一次说清哪?”

“我这不是怕您顶不住吗。”

程安宅叹了又叹,也只能直面现实:“那你且说说,这伙盗贼怎的又变山贼了?还四百多号人,池州、安庆和庐州明明都报了四五十人啊。”

周大威答道:“盗贼是盗贼,山贼是山贼,这本是两伙人,只是盗贼到了萧县,发现这群山贼大有搞头,于是就入伙了。”

程安宅有点生气:“我们宿州什么时候又来了一伙山贼?本州台竟丝毫不曾得知!”

周大威嗫嚅道:“不是来了,是出了……”

“出……出了?”程安宅的眼珠子又开始上翻了。

“马政。”周大威点了一句,知趣地闭上嘴。

程安宅闻言,登时一个头两个大。

建德十年,因马匹繁衍过剩,太仆寺要求宿州寄养江南马匹,作为回报,宿州养马民户可免征部分田赋,然而宿州处于黄河泛滥区,草场质量差,虽免田赋,却不足以覆盖养马成本,马政遂成苛政。前年,太仆寺又将高淳县马匹分派至宿州,萧县因多山地,养马尤为困难,民户甚苦,太仆寺这一政令下来差点激发民变,当时还是宿州卫派兵去威慑的。

“所以,萧县那批山贼就是养马民户?”

周大威颔首:“正是。”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程安宅心中直叫屈,简直想摆烂了。

好好的养马民户变成了一伙山贼,起因则是政令不当,那不是妥妥的官逼民反吗!哪个官?还能是南京太仆寺那帮大老爷吗,只能是他宿州知州程宅安啊,可这事……这事他也冤哪!上头一句养马免粮,免多少也不定个数,让你自个儿抓主意,抓抓抓,每年田赋总额不减,他怎么抓主意?不就是让他拆东墙补西墙吗?宿州平原多不假,可超半成都是黄泛盐碱地,产粮本就困难,再免粮就缴不齐田赋了,而地方官若欠税三成以上,直接革职查办,他还能怎么办?也只能缩紧养马免粮额度,好嘛,一缩,民反了,变山贼了。钦差遇袭,再加上这出官逼民反,他这顶知州官帽怕是保不住了。

周大威见人又颓了,赶紧开解:“州台大人,问题既然找来了,我们就去解决,逃避是没用的。”

程安宅紧紧抓住他的手:“大威,想不到你平日虎头虎脑,真到关键时刻却甚能顶事,本州台是自愧不如啊。”

“嗐!生死关头是真把我潜能给激发出来了,州台大人您是不知,此前我……”一打开话头,周大威叽里呱啦把之前在张氏医馆如何如何狂妄,不仅骂裴泠贼妇,还朝她射了一箭的壮举悉数告知,说得那是满脸苦巴巴。

言尽,两人对视了一眼,皆是悲从中来。

程安宅慨叹道:“大威,今日你我同病相怜,要同忧相救啊。你说得对,事情来了逃是没用的,我们现在便好好琢磨琢磨,这事该如何解决。”

“大人,要我说虽败在马政,但成亦在马政,上差要的骑兵,人我们州衙有,马我们宿州更有的是!”

程安宅神色郁郁:“有马归有马,调用却非我一人说了算,按规制得发一份正式公文去南京太仆寺。”

周大威劝道:“州台大人,事出紧急,风险那总得担一些。再说,可不是您调用,那是上差要调用,太仆寺那头还敢说什么。”

“可……四百多人的流窜盗匪,都这规模了,不知会宿州卫,说不过去了罢?别说宿州卫,本州台还应立刻上报巡抚衙门。”言及此,程安宅一顿,报哪儿去呀,他们抚台此刻在紫禁城溜须拍马呢!他苦笑着,捏了捏眉心。

“大人,我还是那句话,干大事哪有不担风险的?您信不信,要是现下被蔡翔捞着这么个机会,他才不管什么上报不上报,只要成功了,还不是任由你解释,事后再补齐公文,那都是可以通融的嘛!”

程安宅几乎要被说服了,也就剩那么一点犹豫:“不是我乌鸦嘴,但要是……万一……失败了呢?我们撑死也只有一百来人,那帮山贼可有四百来号人呢!”

“州台,您信我,此战必捷!上差她是干大事的人!”周大威扬起拳头在胸前用力握紧,信心十足。

程安宅打满鸡血,霍然站起来,一振袍角,道:“好,就这么办!你即持本州台信牌调度人马,不管是人还是马,务必令上差用得得心应手,如臂指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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