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过去多久,断崖上就挂着两个人了。
周大威费力扒住石头缝,手抖脚抖,屁股凸出来狂打颤,画面很可怜但也有些好笑。
他大约在三丈位置,稍比那官兵低些,底下一群人正张着手臂准备随时兜住他。
跳?这么高开玩笑呢,还是挂着罢……
“给我绳子。”裴泠再一次摊开手。
那些拿着绳子的官兵面面相觑,尔后都默契地把手背过去。
哪还有功夫再耽搁下去,裴泠直接要抢,被盯上的小弓兵吓得不行,差点摔个屁墩儿。
“上差三思啊!”
“上差身居显位,怎可涉险?”
“山势险绝,实不可攀,上差若有万一,吾等难担此责。”
官兵们心里苦哇,噼里啪啦好一顿劝。
裴泠充耳不闻,把抢来的绳子一头系于腰际。
登上这处断崖,她至少有八成把握,若非蟒服累赘,还可升至九成。
作为赐服之首,蟒服力求体现朝廷威仪,是极尽奢华繁琐的,爬山显然不适宜,今日着此服是有特别用意。好在武官蟒服是曳撒款式,腰线低,两侧开衩,方便活动,要是像文官的大襟宽袖,也就不折腾穿来了,那种袖子就跟舞者水袖一样,非得提好几下才能把手露出来。
正要往上爬,却见那些个官兵如临大敌,纷纷过来拦阻,一迭声地说不可,就差在前头围起一道人墙,裴泠实在忍无可忍。
“滚。”她起手一挥,挥不开的就一脚蹴开,“全在底下给我待着,把所有绳子头尾相接,敢有不遵命者,以罪罪之。”
上差面孔冷峻,发起官威可比他们州台恐怖多了,再加上那一身亮闪闪的官袍,还有从双袖一直绣到胸前后背的龙形蟒纹,谁还敢强拦?
可拦不住也不能不作为啊,他们急中生智,就想到当肉垫的法子。
须臾,所有官兵都平趴到地上,延颈仰望着,上差移去哪边,便赶紧手脚并用地往哪边挪。
裴泠在近乎垂直的岩壁上稳步攀登,抓、撑、蹬、踩可谓一气呵成,力度与节奏把控极好,如壁虎游墙。
担心是多余了,上差身姿相当矫健哪!
转瞬,裴泠就爬到了周大威身侧。
此刻他姿态委实狼狈,屁股赶紧往里收了收,尴尬得也不知该说什么,干笑了两声,倏然对上裴泠的目光,又即速收起笑脸。
“……辛苦上差。”
裴泠不言,头转回去,继续往上。直到爬至十丈高的位置,顿住了,下一个落脚的岩点非常远,离她半丈有余。
周大威本就紧张,乍见裴泠双脚悬空,整个人在断崖上晃来晃去,看得他那叫一个心惊肉跳,脚趾头一下没抓稳,也掉了只脚下去。
他在心里嗷的叫一声:苍天啊,这是要出师未捷身先死吗?
但见另一边的裴泠正以两手支撑着身体,收紧腰腹发力,更大幅度往前荡去,整个身体顿时呈弧线摆动起来,待荡到最远距离,突然放手,众人倒吸一口气的同时,她双脚已跃至新支点,两只手也紧紧扣住了岩缝。
周大威开心得仿佛是自己劫后余生了一般。
此后就不再有难度,一切顺利,她很快抵达崖顶,整一片制高点已是人去楼空。
所有绳子都是头尾相连的,裴泠快速拉起十条长绳,一头牢牢绑在树干,另一头放下去。
周大威麻溜抓住眼前那条救命绳,二话不说,卯足了劲往上爬。
*
“长庚,你快看。”民夫抬手一指,“那帮官兵学聪明了,竟把树叶和茅草粘在衣服上,恍惚看去简直跟灌木丛融为一体,要不是戴着头巾,还真认不出来!”
宋长庚抬头迥望,因距离尚远,影影绰绰瞧得不甚清楚,目力所及是山脚灌木丛中挨挨挤挤的小白点,像在盘绿油油的炒菜上撒了一把粗盐。
假如全是一颗颗带着头巾的人头,那粗略估计,确有三百人不止。
可既然能把身子伪装得这么好,又戴如此显眼的头巾作甚?是生怕他们数不清吗?
生怕他们数不清?
等等!
宋长庚暗叫不好,忙问:“这些头巾是一下子全冒出来的?”
民夫答道:“是由远及近,慢慢出现的。”
宋长庚再问:“那他们可有动过?”
“动过动过,最前面那些,时不时会晃下……”言及此,连民夫也发现不对劲了。
“应该只有前头那排是人,他们穿着草服一路上来在灌木丛中摆放头巾。”宋长庚敛起眉峰,面色凝重,“我们中计了。”他说。
过不多时,派去另两个方位探查的民夫也赶到了。
“东南没有官兵!”
“西北方向也没有!”
那就是东北断崖,他们竟然想从断崖上来,好一招出其不意,引蛇出洞。要是方才留些人在崖上,扔几块石头就能把官兵全打下去,是他盲目自信,棋差一着,宋长庚棋懊恼地直拍脑袋。
“长庚,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那片断崖不好爬,只要我们脚程够快,或许还能将他们堵住。”宋长庚振臂一挥,“随我速返断崖!”
回去路上,宋长庚且跑且思:既然花心思使诈,恰从侧面证明宿州卫没参与进来,就算州衙所有人都上山了,最多也就一百余人,还是可以按原计划,把他们切成几段,各个击破。
申时到了,日头逐渐向西偏斜,湖面在阳光下波光粼粼,峰峦叠嶂的大官山如卧牛饮涧,任由背上那群小蚂蚁们左来右去地倒腾。
宋长庚带着原班人马终于赶到,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崖上遍地狼藉,但凡枝干粗壮的树全被砍倒了,横七竖八倒在地上。
本欲从断崖撤离,现在也别想了,他意识到自己犯了轻敌大忌。
“不好了!不好了!”只见东南方有一人急奔而来,“我们那边有官兵,是周大威,他带了七八十人!”
还不待宋长庚细想,西北方向也出现了急情。
“西北,西北也有官兵!”
他急问:“有几人?”
“人不多,三四十,但——”民夫还未说完,被宋长庚打断了。
“三四十人?谁领的兵,程安宅吗?”
“不是程安宅,是朝廷里的人!”
“朝廷?”这大大出乎宋长庚的意料,“朝廷怎会派人来?”
“打远听着,报出来的名号好像是……”那人哆嗦一下,“是北镇抚司。”
北镇抚司?
宋长庚如遭雷殛。
*
裴泠负手而立,一袭华丽威严的蟒服,令那些正欲起事的民夫一下僵在原地。
大明有非常严苛的锢民政策,黄册、鱼鳞图册及里甲制组合成三道枷锁,把百姓牢牢钉在土地上,故而百姓能接触的最大官就只有当地知州知县。他们这些养马民户因每年春秋两季要上滁州解俵,相对而言还算有见识了,有时运气好能远远瞻仰一下南京太仆寺少卿的仪容,可远在两千里外的京官,也是一辈子都见不着的。
而此时此刻,只在话本子里看过的钦差,霍地跃然纸上,活生生站在他们眼前,脑子一下就懵了。
懵过后就是害怕了。
纵使不知当今首辅姓甚名谁,北镇抚使裴泠的名字,他们倒是全知道。
因为女子入朝为官就太离奇了,离奇到市面上关于她的话本奇书满天飞,讲她如何残酷如何狠厉,自然也会讲到诏狱里那些燕儿飞、鼠弹筝、拦马棍等等等等的酷刑。
她是一个女人,可也是一个让人闻风丧胆的酷吏,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哪能不怕?
这时,只听所有官兵齐齐高喊:“钦差在此,朝廷精锐将至,降者免死,顽抗诛族!”
“降者免死,顽抗诛族!”
“顽抗诛族!”
即便先前宋长庚千叮万嘱,别被官兵的喊话吓到,那只是为瓦解他们反抗意志而使的惯用伎俩,要记住自己是良民,是被官府逼迫至此,记住这样的规模远够不上谋反,记住……
他们什么都记不住了,一看到裴泠身上那件凛凛威风的官服,一听到“钦差、朝廷精锐”这些字眼,对顽抗诛族的恐惧紧紧攫住了心脏。
见这群民夫已经被骇破了胆,裴泠缓缓走上前来。
对付民变,比起用武力强行镇压,恩威并施是更有效的手段。
中国的农民是真正意义上的顺民。他们什么都敬,什么都怕,敬怕鬼神,敬怕皇帝,敬怕官府,敬怕豪强;他们极有忍耐力,不被逼到绝路是不会起来反抗的;他们有时只要一点态度,炸起的毛就能平复下来。
恩威并施,恩的是皇恩,威的是官威。
作为当地官府,态度必须强硬,而作为能代表天子的钦差,展现的则是皇恩浩荡。
裴泠扬声道:“本差奉天子之命,巡抚南方,体察民情。圣上心在万民,百姓疾苦,必经由本差上达天听。本差知尔等非穷凶极恶之徒,皆良民困于马政者,归降必免死罪。”
民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他们拼上身家性命,闹这一出,为的就是能有一个跟官府谈判的筹码。现在既然有钦差愿意倾听他们的疾苦,甚至还可上达天听,已算超值回报了,如若再不识好歹,惹怒了钦差,不仅闹得一场空,性命不保不说,还会牵连家人,何苦为之?
稍顷,便听得叮呤咣啷声不绝,木棍子、竹枪、菜刀砍刀,甚至还有一些破碗,全被扔在地上。
他们的眼神茫然无措,可以确定的是,抗争意图已荡然无存了。
有时,舌头比拳头更好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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