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到周大威这里,同样的说辞,那是屁用没有啊。
东南方向的民夫,虽都是些须发斑白的老农,可那战斗意志也是响当当的,尤其碰见的是往日在乡里作威作福的巡检司,鄙夷之色就全摆在脸上。
嘁!一个小小巡检,还代表皇帝呢?诛族?诛你个大头鬼!
什么百姓疾苦上达天听?笑死人啰,还敢下这种保证,你算哪根葱啊?要我们信你,把钦差叫来当面说!
于是,周大威理所必然地遭到了激烈抵抗。民夫们情绪高涨,斗志旺盛,棍子棒子、菜刀肉刀,还有破碗以及随手捡的石头,全给招呼上。
“本巡检乃乃……”周大威左闪右躲,“乃奉钦差之命前来招安!未曾想尔等竟猖獗至此,现官兵已至,成四面合围之势,尔等不过瓮中之鳖,若速降,可赦死罪,若拒降,则死罪难免,妻儿……”
话还没说完,一块石头朝他飞来,正中脑门,当即鲜血直流,周大威气个半死,立时高喊:“听我号令,所有弓兵列队!”
“张弓搭箭!”
“射!”
顷刻间,箭矢齐发,伴着嗖嗖飞鸣声划破空气。
民夫们早就准备,他们人人都背着一个中间凸起、四周翘起的藤牌。经反复浸泡和晾晒的藤条韧性极好,通过紧密编织,拥有一定抗箭能力。
他们立刻靠拢,有的完全蹲下,有的半蹲,有的站着,一个一个的小藤牌迅速组合成一个巨大盾牌,任他箭来。
连射三轮,发现对方毫发无损,周大威头大了,毕竟射箭是最安全的,要是展开白刃战,那就有可能受伤,虽说他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但……
他还在这头转脑筋做思想准备,突然自后方小山坡上传来一道号声,音色高昂,如巨兽嘶吼,惊得他一大跳。
周大威回首看去,山坡上赫然站了一排人。
只见宋长庚领着百余民夫,高举削尖竹枪,纷纷振臂呐喊。
此处民夫见状,亦大吼着与他们遥相呼应,霎时山鸣谷应,余响不觉。
周大威只觉有两股汹涌澎湃的激流奔腾而来,以左右夹击之势,要把他狠狠拍死。
他也是读过孙子兵法的,有一句话叫什么来着——避其锐气,击其惰归。还有一句俗话也说得好,叫好汉不吃眼前亏。总归化用到现下这种情况,就是:
“撤退啊!快撤退!”
周大威首当其冲,跑出包围圈,往西北方直奔。
当然,在他心里,这不能算作逃,因为他是有策略的,待与裴泠会合后,借上差威望,再来杀个回马枪!
见人趁乱逃窜,宋长庚哪肯放过,率一众民夫抬脚就是一个猛追。
大官山灌木丛生,地形险绝,道路蜿蜒曲折,甚至有些地方压根就没有路,情急的周大威悲催地迷路了。
他还犯了个大错,撤退时竟以一字长蛇拉开,这大大方便宋长庚将其截成几段,使首尾不能相顾。
八十弓兵的长蛇被打得七零八散,只能各跑各的。周大威狼狈遁走,帽儿盔都歪了,不过他心态还不错,仍有心情安慰那些垂头丧气的小弟。
“不要沮丧!成大事者须咽得下狼狈,待找到上差,吾等必能卷土重来!”
小弟们打了点鸡血,积极回应:“找到上差!卷土重来!卷土重来!”
*
裴泠举目数了数,只剩二十三人。
折损超七成,而无一人获,这是怎么做到的?
周大威扶正脑袋上的帽儿盔,眼睛亮闪闪的,喜道:“上差!终于找到您了!”
裴泠乜一眼。
他兀自沉浸喜悦,还没反应过来,还天真地问:“您怎么一个人?也是被那帮刁民打散了吗?”
上差虽然没说话,但她的眼神和表情都在传达同样信息——你以为我是你?没用的东西!
没用的东西读懂了,然后就不敢说话了。
“另一边的闹事者已押送下山,现在应该还剩两百来个。”裴泠说。
没用的东西把嘴巴闭得更牢了。
所有人都很乖地站着。
裴泠吸了一口长气,又呼出一口长气:“跟我去断崖制高点。”
周大威仿佛得菩萨赦令,一个挺身立正:“卑职谨遵上差调令!”
暮色初降,晚霞灿然,山中所有风景都变得柔和起来。
站在大官山之巅,西北山脚那片湖在夕照下泛金泻银。若往南看,则是一块块稻田,近来刚过春耕,新插的秧苗在余晖中泛着绿光,风一吹,稻浪起伏,如画似诗。
周大威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正仔仔细细搜寻着。忽然,他发现了什么,激动道:“上差,您快往那儿看!”
裴泠仰看他,眉间深拧:“你是巴不得他们看见?”
周大威闻言尬咳一声,悻悻伏地,还不忘扭头佯嗔一句:“你们这群蠢东西,还不快趴下!”
身后那二十三个趴得好好的官兵:“???”
这厢周大威趴好后,先是狠狠拍了通马屁:“上差智勇双全,冠绝当世,现有上差在侧运筹帷幄,吾等势若鲲鹏击浪,必能马到成功,旗开得胜!”说着,他暗窥她一眼,试探地问,“只是那帮刁民仍十倍于我,不知上差有何以少胜多之妙计,可否……”
话还未尽,只听裴泠蓦地说:“有点意思。”
有点意思?有点什么意思?周大威冥思苦想,绞尽脑汁,仍摸不着边,又试探地问:“上差的意思是?”
“这是用来打倭寇的阵法。”
虽有林木遮挡,但隐隐还是能看出来。裴泠进而细解:“南方山水林翳,地势狭窄,大部队无法展开,戚继光便创了这种鸳鸯阵——以十二人为一小队,队长居前,盾牌手分左右并列,狼筅手紧随其后,长枪手左右对称展开,短兵手居末。此阵分合有度,攻防一体,变阵能力尤为突出,可根据地形与敌情灵活调整,甚至实现攻守转换。你看,他以十二人的鸳鸯阵为基础阵型,整体用的还是前、后、左、右、中的五方布局,这样布局的好处有很多。”
周大威如处在五里雾中,听得那叫一个惝恍迷离,好像靠近她的左耳听懂了,还没来得及过脑子,又直接从右耳飘出去了。
裴泠见他这副呆头呆脑的样子,抿了抿嘴,把为什么好处很多的后话全咽了回去,转过谈锋说:“你不用知道这些,现另有一任务。”
周大威立马精神了:“上差尽管直言,吾等定不辱命!”
“你先下去诱敌,把他们引来。”
他一愣,伸出一根手指头,指向自己:“我吗?”
裴泠侧首看他:“不然,我吗?”
“卑职岂敢,只是……这个……”周大威不死心地追问,“是只有我吗?”
“要不我把他们都派给你,如何?”她微微一笑。
“……卑职不敢!”周大威慌忙请罪,“上差位尊权重,岂可独处险境?卑职不过鄙陋之躯,愿当其冲,纵有虎狼之险,亦慨然受命!”
裴泠淡淡“嗯”了声。
“上差,那……”他怯怯地,“那我去了?”
裴泠嘴里迸出一个字:“去。”
周大威死心了,愁眉苦脸地爬起来。他只觉自己犹如羊入虎群、鱼游釜中,脑门上被砸的那道口子更疼了。
“等等。”她叫住他。
周大威死灰复燃,惊喜交集,期待地深望她。
“演得像样点,别让人一眼看出来。”
“……………是。”
*
周大威出发的同时,裴泠亦带兵急行。
过不多时,一阵骚动由远及近,传入耳中。
若派其他人去还真不能成,周大威一出现,霎时群情激愤,纷纷讨伐之。
“周贼周贼!擒住周贼!”
周贼?他心里直骂娘,谁是贼啊到底?
周大威呼哧呼哧跑得直喘大气,双腿都快跑出虚影来了,心头亦涌起一股亡命天涯的凄惨感。直到体力不支,一个踉跄摔在地上,是再也跑不动了。眼睛已经看到为首几个民夫举着竹枪,提着砍柴刀,咆哮着追上来……
突然,自后方传来急促锣响,一声急过一声,余音盘桓山间,惊得鸟雀扑棱棱地飞开,树摇影晃。
宋长庚心头一震,立时煞住了脚。
“不好!”
*
鸳鸯阵如果用在北方旷原,对付的办法有很多,譬如以人马俱甲的重骑集群冲击,再譬如以箭雨火炮远程压制。但此时此刻,在南方狭窄山地却是几近无懈可击的存在,一则骑兵无法进行山地战,二则她无火器,箭手仅剩二十三人,想远程压制也是无法的。
兵力太少所以更要速战速决,那么擒贼先擒王便是最佳战略。如果不是他们整体用了五方布局,倒还真不知道哪处有“王”,现在凭高一望,即知中路方位。
她的兵力是不能再分散了,必须完全集中才有战斗力,且只够对付其一路,这时候越是后方,就越容易成功,故而先派周大威声东击西,趁他们注意力被引去东北方向,她即南下从圈子外迂回至后路,把这个尾巴截掉,再直击中路。
裴泠以弓手开路,趁其不备,只身冲进去。
她把绣春刀解下来,但没有开鞘,招式精准,不耍任何花架子,能一招解决的,绝没有第二下,对准的都是下颚、颈侧、剑突下方这些薄弱之处,每一击,必使人眼前发黑,瞬间跪倒。
尾巴很快被截掉了,前路大开。
陡的,林中响起三急三缓的铜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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