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论钞法

夕阳跌落地平线,天空逐渐黯淡下来,只是转瞬之间,暮色尽褪,蓝幽幽的昏暗笼罩整座大官山。

紧随号声而来的是杂沓脚步声,宋长庚以三急三缓为暗号,示意所有人立刻往中路靠拢。

须臾,裴泠所在位置的四面八方,一道一道身影钻出密林,他们衣衫褴楼,武器简陋,眼神却格外坚定,透着一股子不畏生死、不惧威权的气势。

面对这片黑压压面露狠劲的民夫,官兵迅速持弓搭箭,也朝裴泠靠拢。

宋长庚从人群中行出,他手持砍柴刀,胸前挂着一个铜号,阔步上前,径直弯腰扶起那些被打翻倒地的民夫。

裴泠不免觉得这人有些意思。且不说鸳鸯阵乃军中阵法,民间知之者甚少,他一个山沟沟里的养马民户,怎会有这般成熟老练的指挥术?就说他此刻举动,在她跟前大摇大摆地扶人,无任何防备,难道不怕她一剑刺过来?

“你是宋长庚?”她问。

“是。”回答完后,他依旧执着于扶人,甚至连一眼也没有瞥过她。

裴泠觉得现下局面颇为滑稽,她耐心地等他把事情做完,又问:“你知道我是谁?”

宋长庚这才抬眼看她:“知道,你是北镇抚使裴泠。”

她便直截了当道:“山下已有重骑包围。”

听她这样说,他却丝毫不慌张:“州衙不过一百余人,他们已经全上山了。”

裴泠反而笑了笑:“谁跟你说只有州衙?”

“既有宿州卫参与,程安宅又何必调用灵璧县马匹?”

“我与南京锦衣卫乘船而来,自然无马。”

她注意到他表情的微妙变化,不失时机道:“你觉得你们能逃得出去?”

宋长庚稳住心神:“一个小小宿州的小小民闹,何至于动用锦衣卫。”

“非也,”裴泠摇头,正色道,“宿州北控徐州,南接扬州,为江淮要冲,漕运咽喉。现今漕船已开帮起运,江南各省陆续出发北上,若容宿州民变生事,阻碍漕运,即损害大明国脉,锦衣卫岂能袖手旁观?自当躬亲其事,平变稳漕。”

宋长庚心里一颤,面上不显:“南京距宿州八百里,乘舟昼夜兼程,一日也就一百五十里,至少需五日才可抵达,可五日前我们甚至还未上山,南京锦衣卫又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裴泠没有很快接话,而是先将他好好看了看。

“确实,我与南京锦衣卫并非为此事北上宿州,只是前两日甫到州衙,乍闻萧县养马民户占山为王,企图反抗官——”

宋长庚嘶吼着打断她:“我们没有!”

“没有?”裴泠抬手,指向四面围合的民夫,厉声责问,“这不是占山为王?这不是反抗官府?!”

他颊边肌肉颤动,隐忍着,用尽量平缓的语气说:“大人可知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宿州本十八所马厂,然被豪户侵占,马俱散养民间。我们萧县多山,牧地荒芜,唯以稻草饲马,可太仆寺不许,必须要饲精料,要有黑豆!黄米粉!比我们人吃得都好!每年春秋二季解马,南下滁州路途数百里,人马疲惫,待到交验马匹之时,若不贿赂查验官,则十退四五,退一匹赔六两!累死途中赔二十四两!养种马者,一年不产一驹,再赔二十四两银!可市价一匹马是八两!我们却要按三倍官价赔偿!”

宋长庚激愤得眼眶猩红,继续道:“赔不起怎么办?卖尽田产,再卖儿卖女,能卖的全卖了,还不够怎么办?那就逃,去当流民!去当山贼!好教大人知,我们老百姓但凡有活路,就不会干这种勾当!我们只是想活下去,也没想活得多好,只要有一个屋子住,有一口饱饭吃,仅此而已。我一个鄙陋农民,没读过多少书,但也知道‘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这句话,把我们都逼死,谁来喂你们这帮官吏,谁来喂京师那个九五之尊?!”

“收起你们的高高在上!”他冷喝道,“四足犹识豢养之恩,人何以忘施食之德!”

此番言辞字字千钧,直击心魄。

裴泠神色不辨喜怒,宋长庚一直盯着她,时间过去,她始终没有说话,而他也慢慢冷静下来。

这时忽有两个民夫上前,他们一左一右夹着个鼻青脸肿、走路趔趄的人,定睛一看,不是周大威是谁。

两人松开手,一脚踹在周大威的屁股上,他狼狈地往前扑去,正好倒在宋长庚身侧。

宋长庚随即捏住后领,将人提起来,横刀抵住咽喉。

周大威这下是真吓到了,嘴里不住求救:“上差救我!上差救我!”

裴泠毫不犹豫地说:“我不受威胁,要杀便杀。”

宋长庚一怔。

周大威:“???”

“但我奉劝一句,”裴泠肃容道,“杀了他你们也没有回头路了,按《大明律》民杀官乃十恶之一,判不义罪,处以极刑。”

宋长庚握紧刀柄:“是我杀的,不关他们的事。”

“知情者流三千里,况兼违抗官府,数罪并罚,也逃不了。”裴泠目光慢慢扫视着,“此事往轻了说是闹事,往重了说就是谋反。而凡谋反,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祖父、父、子、孙、兄弟及同居之人,不分异性,不限籍之同异,年十六以上,皆斩。其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姊妹,皆贬为奴。”

她的声音不响,却如饱含千钧之力的巨石,砸得人心神俱颤。

宋长庚身子不由得一晃,又很快站直,提刀的手再进一寸。

周大威吓得哇哇直叫:“兄弟,你手稳点,稳点啊!”

“给我闭嘴!”宋长庚怒喝,“再叫,一刀把你结果了!”

周大威飞快抿住嘴。

宋长庚看向裴泠,眼神毫不退让:“你就不怕我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才多少人,我们十倍于你!饶你功夫再好,我们拼着一死,也要拉你随葬!”

“我说过,我不受威胁,你可以试试。”

话到这儿,又给聊死了。

宋长庚僵在那里,进退两难。

而他的游移不决已足以让裴泠明确自己该说什么、该怎么说。

“你们不顾安危闹这一出是为了什么?难道真是为了同归于尽?还是以为你们的‘舍生取义’能最终改变什么?杀了他,亦或杀了程安宅不过是扬汤止沸,官会死,但官府不会倒,马政也不会变。若此举是为拼得一个跟朝廷谈判的筹码,你们业已有了,再顽固下去,与生人寻死路有何分别?”

宋长庚敏锐注意到,她用的词是“闹”不是“反”,她还说他们已经有了和朝廷谈判的筹码,她说的是“朝廷”不是“官府”。

“如果我们此刻归降,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裴泠道:“首恶服法,从者无罪。”

宋长庚仍不放心:“我岂知你是真心,还是唬我之言?事后翻脸不认人,我又该如何?”

“怎么,你想让我发誓?”

“你发誓,只要我服法便绝不牵连,发誓将程安宅答应过的免粮额落实到位。”

裴泠极干脆,以三指指天:“我发誓,首恶服法,其余不咎。我发誓,萧县养马民户的免粮额一定落实到位。”

此时,余晖挥洒完最后一点光亮,天空变得晦暗无比,月儿已悄悄升上来,朦胧地照着人面,山上一切都影影绰绰,不甚清晰。

宋长庚仿佛卸下所有重担,肩膀一下垮了。他扔开刀,往前一推周大威。

周大威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两步并三步跑到裴泠身后。

“我相信你。”宋长庚望着她,伸出双手。

官兵见状,立刻拿着麻绳上去,准备将他双手捆扎起来。

裴泠摆了摆手:“不必。”

*

“大威?”程安宅惊呼道,“你怎么也变成这副样子了?”

周大威心里苦啊,苦水那是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外倒,先说那帮刁民是如何放肆,如何无视法规,再说自己以一己之身,深入险境诱敌,又是如何地视死如归,如何地舍生存义……

程安宅听得跌宕起伏,再得知裴泠只抓了首恶,其余闹事者都放了,又叫一个大喜过望。

“好极好极!”

他宿州百姓都是良民哪,民变那是绝对没有的!只是小闹闹、小打打,官府稍微给点教训就得了,真把所有人都抓来,他州衙也没地方关啊。上差深谙官场之道,处置得恰如其分,一招化解他所有难处,程安宅岂能不好极?

周大威突然想起来:“对了,上差说要将首恶押往南京锦衣卫监禁,让我来问州台大人可有异议?”

怎么可能有异议?那简直是……

“大善大善!”

程安宅整一个大喜若狂。上差不愧是上差,办起事儿来就如春风润雨,妥帖入微,不仅化解他的难处,连带把屁股都擦干净了。此后要是再有人说上差是来整顿南直官场的,他程安宅第一个举手不同意!上差明明是来救他的呀!此事全由锦衣卫经手,谁敢再做文章?来岁进京朝觐,可以不用提心吊胆,可以放心去了,程安宅感动极了,抹了一把老泪。

周大威跟他确认:“其余那些养马民户就……真不追究了?会不会助长他们的气焰?往后就更不服管了。”

程安宅捋一捋须,道:“他们都有家有口,不能真闹成什么样,也只是要个理,讨个说法。何况此事牵连甚广,不仅是我们宿州,还有南京太仆寺,甚至涉及朝廷马政,我们当地官府最好的举措便是把板子高高举起再轻轻放下,法不责众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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