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夫刚打过梆子,正是戌时,夜幕降临,一轮镰刀状月亮冰冷地挂在天边。
一个狱卒提着火把走前头,另一个提刀在后头,宋长庚则被他们押着前往牢房。
这是他第一次进州衙,亦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进监狱。
州衙牢房比他想象中要大上不少,先穿过外监,那是两排石砌房子,中间有过道,头顶铁丝网密布,铜铃高悬。外监牢室狭小非常,却满满当当要塞近十人,每人仅有巴掌大的空间,只能抱膝而坐。
身后狱卒用刀柄打他的肩:“瞎看什么!”
宋长庚有什么说什么:“那么多间空着,怎么全关在一起?”
狱卒闻言,哈哈大笑:“你以为是来享福的?坐牢还让你躺着,那岂不叫躺牢了?”尔后又话锋一转,促狭地说,“不过你不一样,你可以一人一间,你可以躺着。”
宋长庚没有再问,左右他是十恶犯,是要被关在黑牢,以待秋后问斩的。
行出外监,两个狱卒把他领到狱神庙,让他先参拜狱神皋陶,沈长庚便注意到侧边墙根底下有一小洞。
为首狱卒循着他的视线,说:“那是老虎屁股。”
“老虎屁股?”
狱卒嘿嘿一笑:“它对面是虎头牢,也就是死囚牢,活着的时候被老虎口吞入,死了自然得从老虎屁股出去嘛。你到时受不住刑,一命呜呼了,家人就搁洞外头接着,你呢就从死囚洞里躺着出去。”
“我没有家人。”宋长庚嗫嚅道。
“没有家人?”狱卒回首打量他一下,“怪不得推你出来顶罪。”
“不是顶罪,”宋长庚忙辩解,“所有事皆我怂恿鼓动,我是首恶。”
狱卒笑着摇头:“原来是个傻子。”
宋长庚并不在意,随即沉默下来,三人便往狱神庙对面走去。
“老虎,看到没?这就是虎头牢。”
狱卒举高火把,照亮其上虎头,青面獠牙,双目如炬,威武狰狞。
“这不是老虎,”宋长庚仰头认真看着,“它叫狴犴,是龙生九子中的第七子,其母为虎。它因似虎有威力,故立于狱门。”
两个狱卒一对眼,不由笑道:“还是个有文化的傻子。”
虎头牢门楣很低,需弯腰才可进。待进去后入目是一块大空地,中间有水井,想来是为防范死囚投井自杀,开口特别小。四面围墙上竖着火把,牢室依旧分布两侧,正中那间应是施刑之处,石砖上遍布斑驳血痕,此时还能依稀听见呻吟声。
旋即,他被押进西侧牢室,门是铁栅栏,其内石面墙地,有一土坑,上面铺一张破草席,老鼠蟑螂乱钻,一股又酸又腥的臭味在鼻间挥之不去。
狱卒上好锁,临行前警告他一句:“虎头牢所有墙体都灌满流沙,把那心思省省。”
宋长庚极不屑地冷哼一声。
狱卒走后,过不多时,他似乎听见有人在唤他,与那些呻吟声夹杂一道,无法分辨,应是幻听了罢?
“长庚,长庚。”
这下宋长庚确定不是幻听,他警惕地:“谁!”
“长庚,是我,张伯。”
“张伯?”他竭力听着,“是你吗?你在哪?”
“你来栅栏这儿。”
宋长庚连忙过去,铁栅栏很密,仅三指宽,无法伸头看,但站在这里,声音清晰可辨,听方位,是在他左侧。
“长庚,老朽……老朽对不住你啊!”
“张伯,真的是你!”宋长庚心里隐约有猜测,但仍是问,“您怎在此处?”
张伯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急切确认:“你们怎么样?事成了吗?”
宋长庚扬声:“成了,首恶服法,从者无罪,萧县养马民户的免粮额会落实到位,都是朝廷钦差给的话,程安宅必不敢再阳奉阴违。”
“那就好!那就好啊!”被揪扯一天的心终得以放平,张伯掩面呜咽,“昨夜我离开仙女洞,在返回据点的路上被人挟持,想来就是那伙盗贼把我们卖了!刑房里就关着两个,那俩被挖了眼睛,切了命根子,整夜哀嚎。昨夜先是将我与他们关一起,让我听他们惨叫,威逼利诱之下我都没吐露一点,是说起我家那小丫头,我才……我才……长庚,你知道的,她才十三岁啊!从小没爹娘疼,只剩一个阿公,我怎忍心让她出事?”
“张伯,不要紧,”宋长庚宽慰他,“一切很顺利,您说与不说,结果都是一样。”
“就是苦了你呀,长庚!”
尾音甫落,适才两个狱卒突然又返回来,打开牢锁,急冲冲地喊:“快出来!上差要审问你。”
须臾,但听锁钥撞击声。
狱卒给他套上木枷,戴好镣铐,再三检查后,宋长庚被押往刑房。
脚上的铁链拖曳着,发出“咯吱——咯吱——”的顿响,在寂静夜间显得格外刺耳。
宋长庚进到刑房,里面阴森潮湿,血迹斑斑的长桌上摆满刑具。他看见那两个盗贼被绑在刑架上,虽都血肉模糊,但他还是认出来了,高胖那个叫赵猛子,矮瘦的则叫毛榫头。
稍顷,门外甬道响起脚步声,很轻,很快。
“把木枷镣铐去了。”人未至,声先闻。
宋长庚抬头的同时,裴泠正好走到。
繁琐华丽的蟒服已被换下,她身穿一套剪裁利落的黑色劲装,窄袖配银色护腕,腰部以宽革带收束,长发高扎马尾,面容英气冷峻。
狱卒过来卸木枷,解镣铐,宋长庚又恢复一身轻。
“你们出去。”裴泠伸出两指,朝后摆了摆。
两个狱卒对视一眼,出言劝道:“上差,犯人未缚,不太安全罢?”
“出去。”她又说了一次。
狱卒只好行揖告退。
待人走了,裴泠抬脚勾来一条长凳坐下,只听“嗒”的一声,宋长庚这才发现她手里提了一个木盒子。
木盒子放在地上,有好几层,样子很精美,还是镂雕彩绘的,等她把上盖打开,饭菜香味扑面而来,他方知这么漂亮的木盒只是一个食盒。
“断头饭?”他问。
“怕了?”裴泠笑了笑。
“有何可怕?不吃白不吃。”言讫,宋长庚直接盘腿坐地上,把一层层食盒全摆开,最底下是一碗米饭,是他从未吃过的白米饭,是碾去糠皮的上等精米,一颗颗米粒浑圆如珠、莹白无暇。
他捧起瓷碗,还是热腾腾的,死前能吃到这种米,值了!
其实哪止是米饭呢,有好几道菜也是他从未吃过的。这餐断头饭可谓集齐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河里游的,甚至连海里的都有,像是白蟹,佐以姜片、葱段、香醋和黄酒,与龙口粉丝同蒸。入口是海产特有的鲜甜,蟹肉微弹,蟹膏绵密,粉丝沾着汤汁,一嘬便吸溜一下滑进嘴中。
宋长庚一顿胡吃海喝,如风卷残云,粒米不剩,连菜里的底汤也喝尽了。
“什么时候行刑,明日午时?”他放下筷子,坦然地问。
裴泠低头看他,似笑非笑:“就这么急着慷慨就义?”
“断头饭都吃了,不就是要死了。”
“谁说这是断头饭?我说了吗?”
宋长庚一怔,不明其意。
“鸳鸯阵从哪儿学来的?”裴泠又问。
这也没什么不可说的,他直言:“一个打过倭寇的老兵教我的。”
她听了,便点点头。
宋长庚眼神带着审视,蓦地道:“山下没有锦衣卫,你骗我。”
“兵不厌诈。”裴泠狡黠地说。
“答应我的事还算数吗?”他敛起声息,背部忽地伏起,宛若一只亮爪野豹,蓄势待发。
她故作纠结之态,直到逼得他面露杀意,才缓缓道:“算,怎么不算?”
“可你没有说,”宋长庚盯住她,“若违此誓,天打雷劈,这句话。”
裴泠双手撑在长凳两侧,俯低身子,两人距离拉近。
“所以日后,你还得再上个心眼。”
日后?沈长庚立刻反应过来:“你不杀我?”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裴泠舒畅地说:“我杀你做什么?怎么,你也跟这帮匪徒一样,劫过商队,强过民女?”她拿眼乜了那俩。
刑架上的两人皆是意识模糊,时不时叫唤一声。
“我没有!”沈长庚厉声否认。
“那不就成了。”裴泠不再拐弯抹角,“你不错,是个可用之才,留在宿州也没什么出息,同我一道去南京,我给你找个差事做,可愿意?”说完望定他,耐心等他回话。
宋长庚如同轰雷掣顶,愕住了。不杀他,还要给他找差事做?他是不是听错了?他眨眨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待我在宿州办完事,到时来牢里接你。”说着,裴泠起身。
他的视线往上跟随,仰望她,满腹疑问:“程安宅肯让我随你走?”
“我说要把你押往南京锦衣卫监禁,他巴不得呢。”
这时,挂在刑架上的两人突然说话了。
“姑奶奶饶了我。”
“姑奶奶饶了我。”
……
只要赵猛子说一句,毛榫头便机械地跟一句,求饶声顿时此起彼伏。他们嗓子已经又哑又干,声音是裂开的,好似奴颜婢膝的两只恶鬼,乞求阎王网开一面。
宋长庚脑子还算清楚,很快从话里抓住重点,她这是要暗箱操作啊,怎么就正大光明地说出来了?刑房里可还有两人。
“他们也许听见了。”他指指后头那俩。
“他们?”裴泠先是笑出了声,而后面孔陡然一肃,“他们已经是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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