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战胜利的狂喜并没有压下千安心中的忐忑，相反，火器的消耗，士兵的递减，陆绎的失踪，全部都让她难以喘息。
天亮，祁夫人的战术便不再有效，如果敌军反应及时，他们应该已经知道了己方的虚实，接着，很快，那五百大军就会兵临城下了。
无意间，她一直在摩挲着手腕上的琴弦，冷落了膝上的雪霁，这次，自己怕是无法做到对男人的承诺了。
“后悔吗？”
祁夫人沉静的声音响起，千安抬头看去，笑了笑，“不后悔。”她能为自己的选择担起责任。
“对呀，为什么要后悔，能跟祁夫人站在一起抗倭，我很骄傲。”今夏也笑道。
“——禀报夫人，咱们的火药已经用完了，如果倭寇再次攻城，我们恐怕难以应付啊。”将士的声音不轻，足以所有人听清。
人心刹那间崩盘。
逐渐的，所有人的视线汇聚过来，落在了一脸严肃的祁夫人身上。
“大家听我说。”
众人视线转移，原来说话的人正是祁夫人身旁的那个圆脸小姑娘。
今夏绷着脸，上前一步，“之前，我们在兵力不足、炮弹不足的情况下，得知倭寇即将攻城的消息，当时我们想都没敢想能将倭寇一举击退，但是刚刚我们做到了。”
“这是为什么？”她稍作停顿，继续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那是因为我们有一样的信念，为的就是守护好杭城，保卫我们的家。”
“就算我们没有火药，但是我们还有刀，还有剑，还有石块，还有砖瓦，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相信，祁夫人定能带我们守住杭城！”
在今夏说话的时候，全部人的注意力都高度集中，这证明他们认可她说的话。
她的小姑娘长大了，千安撑着地面，站起身，“今夏说得没有错，我也相信，只要有祁夫人的带领，我们大家一定可以守住杭城。”
她说着，举手过头顶，“相信祁夫人！”
果然，人群被煽动，一起叫道：“相信祁夫人！”
随之，是整齐划一的“祁夫人！”、“祁夫人！”
祁夫人嘴角上扬，挥手，声音瞬收，“祁将军在两浙抗倭多年，何曾弃百姓于不顾？”
“他说过，凡我将士，跃马食肉，握符当关。其所统领军卒，不耕而食，不织而衣，征农商之税，课为之供养。毋问风雨宴安，坐糜饷饩，无非用其力于一朝。除乱定暴，则民生遂，民生遂，则国本安，亦所以保民也。”
“今日，倭寇兵临城下，祁将军获悉，一定会心急如焚地赶回来。只要我在城内一日，哪怕我剩最后一口气，最后一滴血，我都会撑到将军回来！”
“无论发生什么状况，我决不投降！”
“决不投降！”、“决不投降！”、“决不投降！”
至此，万众一心，众志成城。
下一刻，卷土重来的倭寇开始猛烈攻城，真正的厮杀，开始了。
天际线处，倭兵如飓风般狂卷而至，耳听见战鼓鸣鸣、旌旗猎猎、呐喊声声，炮火轰鸣，硝烟弥漫。
己方火药已经用完，敌方却是弹药充足，投石机投过来的不是石头，而是炸药，狂轰乱炸而来，地动山摇，城墙似要直接倾覆。
射出的弓箭赶不上倭贼前进的脚步，很快，云梯架起，敌人已经前赴后继向上爬来，手无寸铁之力的百姓们只能不停往下扔着石块，却作用很小，根本击退不了多少倭寇。
贼寇源源不断地涌上城墙。
一剑又一剑，千安用最省力的方法直取敌人性命，鲜血渐渐染红了衣袍，这样的浴血奋战，只会让她血性大发。
鲜血的颜色在眼前模糊，口腔和鼻腔内都是腥味，敌人的血滚烫刺目，在天空下，像暴雨即来时那样漆黑一片，城门被破。
“夫人，城门要守不住了！”
恶战中，祁夫人极具力量的声音在众人耳畔回荡，“众将士听令！随我一起迎敌！”
“是！”
“杀——！”
疾速赶至城下，放眼望去，已是尸横遍野，战士们仍然奋不顾身地向前冲过去。
被炸死者、被斩杀者的断肢残躯，四处抛散，土地渗出鲜红。
血腥气四溢，每个人都杀红了眼，一个倒下了，另一个就替上去，一个战士浑身划得稀烂，在倒下去的那一刹那，还高喊口号，悲壮极了！
那断了的长枪却依然握在尸体的手里，撕杀呐喊声不绝于耳，远处，阴风开始怒嚎，似乎要唤醒死去的灵魂。
援军什么时候才到？他们，究竟能不能守住杭城？
随着时间的逝去，所有人的体力都流失大半，只有心中想要保家卫国的信念，在苦苦支撑着他们。
隐隐约约，仿佛有震耳欲聋的脚步声和马蹄声，禁不住的，每个人心底开出了名为希望的花朵，娇嫩柔弱，却耀眼夺目。
逐渐的，围在自己身边的倭寇不增反减，是援兵，援兵来了！他们做到了！
这时，他们才敢信以为真。
面无表情地将剑体抽出对方身躯，千安略微侧头，躲过身后一击，反手一划，便有闷哼声响起。
喘了口气，她复又提剑朝别处奔去。
横剑挡下董齐盛的砍刀，千安脸色狠厉，提气抽身后撤，剑刃上挑，转身，拦腰斩断围攻自己的倭寇，先前猛地一跨，再次对上包围上来的另外三人。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千安突然感到手下一松，她眯眼退去，三人倒下，露出那道冷峻霸气的身影。
那一刹那，不是幡动，不是风动，而是她震耳欲聋的心动。
怔愣须臾，千安咬住下嘴唇，抬剑劈开与男人对峙的贼寇，战场上刀剑无眼，没有时间给他们叙旧，仅仅一个对视，然后持续投身于厮杀中。
等待。
我不喜等待。
但，那个人是你，我知道你会来，所以我愿意等。
这回，千安一边斩杀敌人，一边勾起嘴角，他没事，他回来了。
援军的加入，很快便将余寇收缴。
平复下呼吸，千安舔了舔嘴角，抬眼看向男人。
许是心有灵犀，下一瞬，陆绎缓缓回头，凝望过来。
四目相对，一眼万年。
我见过夏蝉冬雪，电闪雷鸣，也看尽晨光微雨，暮云残叶，可这寒暑冷暖，长天孤鹜，却不比你一袭笑意一缕青衣，慑我心魄。
哐当，是剑身掉落在地面的声音。
几乎是同时的，两人丢弃了自己的佩剑，各自向前一步，张开手拥抱住对方，力气大到似乎要将对方嵌进骨子里。
啊，是我流连忘返的气息……
怀里，对方温热的存在才叫人有了真实感。
“……幸好赶上了。”陆绎徐徐睁开双眼，声音里是令人心涩的颤抖。
千安眨了眨隐有湿意的眼眶，将自己埋得更深，没有人知道，她有多想他。
“……”
怀中蓦然一沉，千安惊慌失措，“陆绎！陆绎！？”视线倏地凝住，男人左手布满鲜血，在她的注视下，徐徐向下低落。
他受伤了？！
千安伸出微微发抖的两指，惴惴不安地贴上男人的脖侧动脉，强制自己冷静下来，深呼气，凝神探知脉相。
半晌，她双腿一软，两人险些摔倒在地，敛眸瞌眼，还好，脉搏相对平稳，只是体力透支，陷入了昏迷。
真是的，自己做不到的还要求别人。
千安叹息一声，先紧急止血，再将人背好，往上颠了颠，接着，皱眉顶腮，瘦了。
……
杭州官驿内，陆绎正躺在床上沉睡不醒，包扎好他的伤口，林菱起身看向一脸沉静的千安，“还好，胳膊上的伤口没有化脓，接下来好好休养休养就行了。”
原谅她如今还没有办法以平常心对待林菱，千安扯了扯嘴角，“谢谢林大夫。您应该也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语气生疏，态度有别。
听见这个称呼，林菱神色一黯，轻轻叹息一声，转身离开了房间。
一时，空旷得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一道平缓，一道稍急。
千安撩开衣摆，倚着床榻坐在地上，小心避开男人的伤口，她仍然选择了与其十字相扣的姿势。
摩挲着手下有些粗糙的肌肤，半晌，她收回思绪，将视线固定在男人面上，微微瞌眼。
陆绎这一睡便睡到了天黑，凝神少焉，他缓缓偏头，自己日思夜念的女人就守在自己床畔，收敛一身气势，平和的睡容，安详自怡。
目光落到二人相握的手上，嘴角不由自主地弯起，他抬起另一只手，即轻又柔地抚摸上女人的鬓发。
千安……
迷迷糊糊间，千安睁眼，对上那双溢满了璀璨星河的明亮眼眸。
“你醒了？”她笑了，“什么时候醒的？”
“刚醒。”陆绎勾唇回道。
双目对视，两心相触。
千安情不自禁地撑上床板，俯下身子凑近陆绎的脸，在温情的氛围中，徐徐将红唇印在他的额上。
短短一息，复又撤离。
耳垂在男人专一不移的视线下逐渐发烫，她下意识清了清嗓子，扭过头，“别一直盯着我。”心跳得太快了，他会不会听见？
“乖，转过来。”陆绎带笑的声音响起，“我想多看看你。”
红晕不知何时已经爬上了脸颊，被那满含宠溺的声线迷了心智，千安依言将头转了回去。
不敢和对方对视，她抿了抿双唇，下移视线，转移话题，“这伤得好好养，要是再被撕裂，可是会落下病根的。”
“受了这么重的伤，就待在军营好好养伤啊，为何还奋不顾身地回——”
“因为我担心你呀。”陆绎眉眼舒展，语气柔缓，“担心战火刀枪无眼伤及你，担心倭寇杀进城杀害了你，担心所有人撤了、毁了城，你还在傻傻地等着我。”
心动！
“我肯定会等你。”千安压下心悸，挑眉，调侃道：“但我也不会傻到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吧。”
“但我可以。”
鈦！
试问谁会不喜欢这样的甜言蜜语！？
何况说这话的人还是赫赫有名的诏狱之花，锦衣卫佥事陆阎王！
顶什么顶！？顶不住了！！！
女人害羞了，陆绎思及此，眉眼含笑，“感动了？”
“咳，咱们先不说这个啊。”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尽力克制住心底不断涌起的情绪，千安语气带上了埋怨，“你不但受伤，还瘦了。”想我当初是多么辛苦才把你养壮的，竟然这么容易就瘦了回来！
“答应你了，我就不让自己受伤。”千安抬眼，“你呢，是不是也该答应我，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让我担心。”
闻言，陆绎笑道：“好，我答应你。”
嗯，这样还差不多，千安轻轻摇了摇两人相握的手，“饿不饿？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不用了，我不饿。”陆绎牵住她的手，“陪我睡一会儿吧。”
对于男人的提议，千安心如止水、毫无波澜，她看了看窗外天色，“那我陪你睡到卯时，之后还要和今夏他们去将军府问安呢。”
陆绎低低嗯了一声，松开她的手。
千安褪下外衫，脱掉靴子，俯身正要从男人身上跨进床里，却在突如其来的敲门声中当场僵住。
“……”两人相视一眼，气氛有些微妙。
“孙媳儿，是我，你丐叔。”许是听里面没动静，丐叔晃了晃手里的药瓶，扬声道明来意，“你林姨让我来给你们送药，说是外敷的，保证伤口不留疤。”
陆绎见人没有反应，抬手拍了拍她的小腿，悄声提醒，“愣着干嘛，开门去啊。”
哦哦哦，回过神来，她还悬在陆绎上方，“来了。”
庆幸丐叔没有直接推门，千安急忙将脚缩了回来，从男人身上退下，极快地穿好鞋和衣服，跑过去开门。
“叔。”脸上挂着讪讪的笑容，身上衣服也有许多的褶皱。
见此，丐叔瞬间明了，嘿嘿一笑，轻声打趣，“叔毕竟也年轻过，都懂的，就是我这乖孙还有伤，你们悠着点啊。”
不等千安辩解，药瓶已经塞进了她的手里，丐叔装模作样道：“哎呀，这么晚了啊，那你们早点休息，我就不打扰你们了。”话音刚落，身形随之走远。
她的清白没有了:)
沉默须臾，千安回到床边，手下轻柔地将男人的袖子挽起，揭开纱布，“先敷药。”
陆绎任她动作，半晌，幽然开口，“你会介意我身上有疤吗？”
“不会啊。”千安继续上药，“不是都说伤疤代表男人的荣誉嘛，我的男人这么厉害，我喜欢还来不及呢。”上好药，重新缠上纱布，话锋一转，“我可不是在鼓励你多受伤啊。”
“嗯，我知道。”陆绎勾唇，显然对她的话感到十分满意。
“林大夫一片心意，我们怎么能辜负。”解释完，千安把药收好，再次脱掉鞋子，这次，没有人打断，她跨过陆绎，欣然躺上了床。
陆绎分出被子，为她盖上，“辛苦了，睡吧。”
左手自然地被男人握住，千安舔了舔嘴角，“有你在，我不辛苦。”
“你啊……”可太招我心疼了。
男人的大手握紧女人的纤手，慢慢的，将其搭在自己心口。
两人挤用一个枕头，彼此紧紧相贴，体温似有若无地升高，在这样一个充满寒意的秋夜，格外温暖。
【陆大人OS：答应你不受伤可以，但胖回来是不可能做到的！（最后的倔强】
超小声逼逼：。。。这一章写得就有些过分恶心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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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四十五朵栀子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