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叫什么名字?”
“温意存,怀鲁镇,归霞村人,回家参加社祭。”
“这几天怀鲁镇上下举行社祭游神活动,镇长交代了,要核对好人员姓名,防止出现纰漏。”
“嗯嗯,明白,您辛苦啦!”
温意存脸上挂着笑,递过身份证。
“出示一下学生证吧,可以享受半价优惠。”
“谢谢,不用了。”
工作人员闻言,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又不确定地看了眼身份证,最后忍不住感叹:“都28了???真看不出来啊,我还以为你就十六七岁呢!”
温意存已然见惯了这种场面,只是笑笑。
老实说,她也觉得自己十七岁之后就再也没长大过了,只不过是从心智上而言。
温意存在工作人员羡慕的目光里接过了身份证,拖着大包小包,挤到了城乡公交车跟前。
就看见前面乌泱泱一大群人,都是拖家带口。
这回却是轮到她有些意外了。
社祭明明已经过去一天了,照理说都该离家返程了,怎么还有这么多人,难道都和自己一样因为航班晚点错过了社祭?
温意存正要抬脚上车,整个人却突然定住了。
她环顾四周,前面人头攒动,视线被挡得严严实实。
但她能清晰的感知到——
车上的“人”,有问题。
温意存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她可以感知一个人的“气”,或者说是一个人由内而外散发出的能量场。
生人有生气,死人有死气。
气主阴阳之分,每个人身上的气都是不一样的,无形无相,却反映着人的内里乾坤。凭着“气”,就能推断出一个人的富贵贫贱、寿夭吉凶。
比如此刻,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公交车上每一个人散发出来的气,将死腐朽的老人气,纵欲过度的萎靡丧气,孽缘满身的阴骘匪气……
这些生气各有各的苦楚,各有各的难处,随时随地散发着,这也进一步导致拥有超绝感知天赋的她,每次到人群之中,不仅要消化自己的苦闷,还要承受其他人的负面情绪。
愣是一个再天真乐观的人,也受不住这样的精神重压
不过,由于温意存一向明哲保身,始终秉持着“绝不主动招惹,遇事微笑求和”的原则,这些气说起来也就不那么可怕了。
只要躲得远远的,就不会被伤害。
生气终归是生气,虽然强烈,仍能应对。
真正可怕的是死气。
这些死气,不请自来,挥之不去,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她生活的角角落落,无从逃避。
从早上醒来的第一秒开始,跟着她,徘徊在工位旁,流转在同事递过来的文件上,还有手机微信群的震动声里,直到午夜闭上眼的最后一刻——还停留在床头。
活着本来就没几个瞬间,这些死气偏偏还纠着她不放
温意存曾无数次尝试与这些东西沟通,知晓它们所求究竟何物,却总换来一片沉默。
它们只是固执地缠着她,不发一言。
无孔不入,无路可逃,才最可怕。
然而要命的是,此刻,她在这辆公交车上,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死气,蔓延在车厢的各个角落。
温意存忙戴上耳机,口罩,把自己遮挡的严严实实,不再去想这些。
其实这些措施并没有什么用,但她总觉得心理上好过一些。
城镇公交缓缓向前,高楼不断向身后退却,旷野在无尽的远方延伸。
她打开车窗,原野上带着泥土气息的风,越过荒草枯木,扑面而来,凌乱了长发。手中的书页沙沙作响,阳光在字里行间跳跃,一起一伏。
“一切都起始于中断。”
温意存的生活正在中断着。
她在前天得知了外婆病重的消息。本就囿于生活和理想的困境,结果这领导还丝毫不体恤,一番解释无果后,温意存平静地提交了辞职申请,回了老家。她以为还能赶上怀鲁镇的秋社祭为家人好好祈福,偏偏遇上了飞机晚点。
生活,真是过了一道坎之后还是一道坎。
本就消极的情绪被公交车上其他人的丧气感染的更加萎靡。
窗外的景色不断变换,耳机里放着最近的热点时讯:“目前,落雁塔周边区域已被紧急封锁,以确保公众安全。相关部门呼吁市民保持冷静,避免传播不实信息,并承诺将及时公布调查进展和结果……”
连续两天无眠的温意存,终于在公交车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跌宕中,她似乎又陷入了那个熟悉的梦境——从很多年前起就在她的意识里反复出现。
梦里似乎是个黄昏。
赤霞满天,红枫似血,有熟悉的呼唤声引她向前。
风中谁在低声吟唱,摇铃传钟,祭歌声声。
远处有个少年,长发高束,不见面容,鲜红的发带融着枫叶飘转在霞光尽头。
她始终站在原地,看着他,一步步迎向那片被黄昏染红的天边,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乱红飞花,再不能见。
天地间又只剩下一片明灭不定的红艳。
慢慢地,那红色越来越深,越来越浓,不断地膨胀、蔓延。
一切都变得模糊、虚幻,化成一滩摊扭曲的墨渍,陷入深不见底的黑寂。
没有一丝光亮,没有一点声响。
温意存逐渐恢复了意识,但脑袋仍传来阵阵钝痛,她下意识瞪大眼睛想要看清什么,却只是一片黑暗。
到乌竹岭隧道了吗?
温意存靠在车窗上,呼啸的风声灌进车内,裹挟着细碎难辨的声响,似有若无。
她双手在黑暗中摸索,试图把窗关上。
然而,就在指尖触碰到按键的瞬间,一股冰冷又黏腻的触感传来,像被湿滑的手紧紧握住。
她心下一紧,用力拉拽按键,可车窗却被死死定住,纹丝不动。
窸窸窣窣的声音愈发清晰,与指甲刮过面板发出的刺耳声响交织在一起,不断抓挠着她的神经。
可是自己明明没有做出这样的动作啊,所以,是谁的手在发出声音?
温意存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不对!这边的隧道,即便光线昏暗,也不至于这样漆黑一片!
最重要的是,她清晰地感知到,刚才散乱弥漫的死气,此刻已经聚合成一团,环绕在她身边。
温意存赶紧闭上眼,想要继续睡过去,装作无事发生。
然而,死寂的车厢里,骤然响起一阵低语。
“回家”
“我要回家!”
“我们要回家!!”
她明明带着耳机,声音却异常清晰地在她耳边响起来。
“回家”
那些东西是在跟她说话吗?
温意存集中注意力,试图从声音的细微之处辨认出更多的信息。
这是牠们第一次尝试和她沟通。
虽然没有用人类的言语表述出来,但她能感觉到,就是这个意思。
“你们想做什么?”
因为看不见,她的声音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缥缈。
“回家,回家!”
回应她的,仍是那个由无数频率共同组合而成的词,回家。
一遍又一遍,像是某种循环播放的经文咒语。
温意存莫名感到不安,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以往的经验告诉她,这些东西不会直接对她构成威胁。
但是,这一次好像有些不同。
在她说完后,四面八方的死气开始迅速汇聚,在她周身缓缓蠕动,冰冷且黏腻,好像无数条滑腻的虫子在皮肤上攀爬,将她牢牢地固定在座位上,动弹不得。
温意存挣扎着想要起身,但无济于事。丝丝缕缕的黑气开始从她的脚踝缠绕而上,缓缓攀升,爬过她的腰际,直至脖颈。
温意存感觉自己的呼吸愈发困难,胸腔中的空气被一点点抽离。
不对!从前那些东西都伤害不了她的,怎么会这样?
“我们一起回家!”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莫名的诱惑和威胁,似乎要把她从身体里硬生生拽出来。
温意存感觉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就要魂体分离之际,一道亮光骤然穿透黑暗。
她竭力睁开眼睛,隐约看见,那是一道符咒,巨大的符咒,闪着奇异的黄光。
下一秒,天光大亮,只剩白茫茫一片。
温意存猛地站起身来。
公交车刚刚驶出隧道,刺眼的阳光“唰”地透过车窗,直直照在温意存脸上,晃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这是怎么回事儿?
她大口喘着粗气,环顾四周,车内一切如常。
乘客们不是昏昏欲睡,就是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瞧见她突然起身,才投来异样的目光。
难道,自己做了梦中梦吗?
她下意识摸了摸脖颈,可是,自己分明感觉到了那些东西在跟她说话。
还有……温意存突然感觉到一种特别的气息,很微弱,很纯粹。但只一瞬,就又被前面黑胡子大哥的浓烈烟草味覆盖了。
温意存不明所以,公交提示音却突然响了起来。
“叮咚,前方到站怀鲁镇归霞村。”
公交车猛地一刹,惯性之下,还没缓过来的温意存连人带着行李,就要往前倒去。
“小心!”她听到清丽温柔的女声在耳边响起,一只手稳稳拽住了她。
“快下车!”司机师傅操着一口浓浓的怀鲁乡音催促到。这是他的最后一班车,正忙赶着回家吃晚饭。
温意存拖着行李,转身想向那位小姐姐道谢,回头却只看见一个穿着风衣,带着眼镜的男子,气质不凡,不像是怀鲁镇这边的人。
那头司机师傅又催着,她来不及细想,道了谢后便匆匆离去。
一下车,公交上逼仄空间和混杂戾气带来的压迫感就被乌竹岭的风吹散了。
对于怀鲁镇的孩子们来说,穿过长长的太子古道,向着一去溪源头走去,到了乌竹岭就是家。
这是每一个怀鲁镇人精神的应许之地
乡村没有公交站,只一块石碑做路标,上面用朱红色的漆刻着“归霞村”三个大字,一旁隐隐可见“笛王故里”的标识。
此时正值暮色,群燕归巢,炊烟几许。
乌竹岭上,霞光浮照十里,江枫长亭,归鸟和鱼看同一片流云。
镇上的孩子们放了学,结伴而回。无名小巷传来晚笛声声,竹露轻响,落入潺潺流水中,随浮光掠影而去。
红叶流转,几度斜阳古道,她终于又回到了老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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