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霞村位于缙云县的最西边,隶属怀鲁镇。因村内红枫遍布,日暮时分与晚霞辉映,造就了缙云神仙居的七大奇景之一——枫林晚照,落霞云归。加之此处又是周边日落最晚的地方,所以得名归霞。
这里依山傍水,布局独特,形似一只南归的燕子,有时候又叫燕子村。村内众多红枫中,尤以庚楼旁的老枫树最为闻名,据说有上万年的历史。
根植大地,长向苍天。
每逢深秋,落叶十里,红艳似血,村民在其周边建庚楼,立后土庙,以示供奉。
归霞村背倚乌竹岭,一去溪穿村而过。村内有一汪碧水,叫南上湖,湖中有堤,堤上有小桥,因往来人流繁多,乡里称之为来去桥。
此刻,几个孩子在塘边奔跑嬉戏,后面老人叫喝着唤他们回家。
黄昏落日,正是归家好时候。
“欢迎回家!欢迎回家!”
温意存前脚刚走到燕尾巷,声音就忽地在耳边炸开来,着实把她吓了一大跳。
循着声儿找过去,就瞧见一只大黄鹦鹉在不远处扑棱着翅膀,还是从前那副贱兮兮的模样。
“谢谢你呀,大黄,差点又要被你送走了。”温意存冲着它打趣道。
“欢迎回家!”大黄啥也不懂,仍旧在那里扯着嗓门喊。
温意存只觉好笑,拉着行李准备走,一抬眼就看见了王大孃。
“存子回来啦!”烫着羊毛卷的王大嬢端着菜盆子,看见温意存走过来,立马笑着迎上来。
“嬢嬢好呀,这么久不见,你真是越来越年轻了!”
“啧啧啧,咱们存子这模样啊,是一点儿都没变,但这话儿呀,是说得越来越漂亮了!”
“哎呀,你说得不对不对!”刘婶立马把头一摇,反驳道,“咱们存子呀,不光话说得越来越漂亮了,这人也是出落得越来越美喽!”
说完,还一脸认真地传授起经验来:“年轻人,得这么讲才对嘛。”
“是是是,你说的都对!”王大孃连忙点头应和着。
燕尾巷里其他姑姑婶婶,奶奶婆婆也都被这热闹劲儿给吸引了过来,纷纷跟温意存热情地打起招呼来。
她们都是从小看着温意存长大的,从幼儿园开始到上高中,几乎贯穿了温意存整个少年时代。
这么多年没回家,温意存其实已经记分不太清谁是王家阿婆,谁是刘家婶婶了,脑海里只存着一个模糊的印象。现在重新回到这里,看着记忆里的轮廓一个个具象化,熟悉的人都还健在,温意存觉得心情很好。
归霞村还是她走时的那个归霞村 ,什么都没变。
“喵~”
温意存循着声音望去,就看见一只橘色的小胖猫正四脚朝天,懒洋洋地打着盹,像一坨软软的毛线摊在路中央
温意存撸撸它的小脑袋,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就看着它身上的花纹随便叫了
“嘿,小花花,你也是来迎接我的吗?”
小猫用脸蹭着她的手,不停的摇着尾巴,看起来很开心。
温意存想抱抱它,没想这小家伙倏地一下跑开,停在一处草丛前回过头来,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合着这是在欲擒故纵,想让她过去追它呢!
偏偏温意存就吃这套,屁颠屁颠的正要跟上去,却被一只手拦了下来。
“这位朋友请留步!我看你印堂发黑,恐怕是犯太岁了”
温意存正疑惑,就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庞,对着自己挤眉弄眼。
“谢老头!”温意存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这是村里收破烂的老头,就住在她家旁边,小时候温意存经常和他呆一块玩儿,这老头总能变出很多稀奇玩意儿逗她开心
“谢老头,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温意存指着他身上破破烂烂的道袍,还戴着一副碎了的墨镜。
“不要说话,我勘测天机呢!”
“好吧,那你继续,我逗小猫去喽!”
温意存佯装要走,谢老头这才卸下装神弄鬼的样子。
“唉唉唉,哪有小猫呀!你这样对你的老朋友,我很伤心的!”
“我没骗你,真有!”
温意存回头想指给他看,但身后空空如也。
“它一定是被你吓回家,躲起来了”温意存对着他开玩笑。
“不过可惜了,它很可爱的,真想和它在玩一玩”
“害,这什么,它肯定会回来的,这燕尾巷空了那么久,没什么人,镇上的流浪猫都来这里的!”谢老头见她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安慰道。
“等等,你说整条巷没人?”
“对啊,都好几年了,死的死,走的走,现在也就沈家阿婆还住在那里,其他都人去楼空了!”讲到最后,谢老头自己开始感伤起来。
温意存这会儿却没功夫照顾他的情绪,只是不断回忆着自己刚刚跟那些阿婆阿婶打招呼的画面。
所以她究竟在和什么东西说话?
温意存瞬间起了一身冷汗。
“砰!”谢老头在她耳边打了个响指
“你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老说着说着魂就飞到其他地方去了”
说道这里,谢老头唠叨起来:“你太不仗义了!上了大学之后,也不回来了看看老朋友。”
“抱歉啊,老头,我之前一直跟着我大姨,没怎么回来”温意存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呀!”
“害!你可别说了!这年头,干啥都不景气,废品都没地方收!这不,我就做了个副业,怎样,气派吧!这可是我缝了好几天的!”
温意存看着蹩脚的道士服,东一块补丁,西一块补丁,想来是他从哪里捡来的破布。
“生意怎么样,有没有骗到钱?”
“啧,你这么说就不对啦,我这是正经营生!白叟黄童,凡有所请,无不灵验 !来,本道给你算一卦”
温意存看着谢老头在旁边一通摆弄,又是掐指,又是摇头,忍不住想笑。
“你触霉头喽~”
“好啦好啦,我都知道你下一句要说什么了,拿钱消灾对吧”
“你老朋友我是这样的人吗?”说完他神色开始正经起来
“你就说说吧,为什么偏偏今天回来!昨天社祭刚结束呢,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回来,让后土娘娘知道了,小心她不理你哦!”
“怎么会!后土娘娘可是好神仙,再说了,这个我也是突然收到外婆病倒的消息。所以就回来!”
“后土娘娘是不会怪罪,但是你们家供奉的那位,可就不一定喽!”
一方水土有一方水土的风俗。不同于其他地方,怀鲁镇上的人有单独的信仰体系,据说是从上古蚩尤部落流传而来。这里的人信奉后土娘娘,镇上有一座庚楼专门供奉后土。此外,家家户户还会供一个自家的神仙来保家宅平安,事神祭福。怀鲁镇的人都不喜欢和别人说这个,总觉得说出来,就泄露了什么秘密,失了灵验。平常提起,也只是“你家那位”“我家那位”或者“大仙”这样称呼。
社祭,是供奉后土娘娘和各家大仙的日子,对于以农为本的怀鲁人来说,是极其重要的事情。春祈秋颂,二月为春社,村民们会在这天祈求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九月则为秋社,感恩后土娘娘的慷慨恩赐和大仙一年来的默默守护。
每每这两个日子来临,无论身处何方的怀鲁人都会设法回来,向神灵表达他们的敬意与感激,以求来年平安顺利。
若有人因故错过了社祭,会被视为对神灵的大不敬,接下来往往会诸事不顺。
温意存有些无奈,她几天前还疯狂加班中,也是因为外婆病了,她才决定请假。不曾想领导还不答应,她没法,只能辞职了。偏偏还遇上了飞机晚点,她也不想这样的。
想到这里,她露出苦笑。
“我就给我们家那位多烧点纸!讨他欢心”
谢老头笑笑,拍了拍温意存的肩膀。
“祝你成功!”
温意存妈妈温庭雪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大姨常年在外给大姐姐带孩子,三舅在外头做生意,二姨和温庭雪则在家里,一起照顾温意存外婆。
温意存到家时,温庭雪刚好去了医院,二姨在家里面做饭,一看见温意存回来,就开始忙活。
“小存,你等等”温意存被她按在门外。
一个火盆被二姨端了出来。
她拿出打火机,还有一堆黄色纸。
“二姨,你这是?”
“给你接风洗尘呐!”
温意存不用想都知道这肯定是为她没赶上社祭做的补救。
果然下一秒就听到二姨说道。
“等下我带你去庚楼那里拜拜后土娘娘!”
二姨拿着燃烧的黄纸绕了一圈,然后丢进铜盆里。
“来吧,跨三下!”
“二姨,我想先去看外婆。”
温家两姐妹住的近,平时总是来往,二姨的孩子都去外面了,从小她就把温意存当做亲女儿一样疼。
看着温意存的表情,她无奈的说道
“本来是没什么,主要今年你外婆还病着,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秋祭前几天突然病倒,我们这样做放心一点”
温意存应和着点了点头,但仍在思考着什么:“没有问过姜婆婆吗!她也不能治吗?”
姜阿婆是村口缝鞋的一个老太太,虽然看起来平常只做些缝缝补补的工作,但她在怀鲁镇的地位却是举足轻重的。
单单就年龄而言,姜阿婆是整个怀鲁镇最长寿的老人,今年已经有一百多岁的高龄了,身子骨依旧硬朗,平日里种菜也好,烧饭也罢,无一不是身体力行。生活过得有滋有味,一点也不含糊。
她一生未婚,没有自己的孩子,但怀鲁镇上每个人都是她的孩子。
姜阿婆收留了很多小孩,资助他们读书,抚养他们长大成人,是除了沈家阿婆以外,怀鲁镇最受尊重的一个老太太了。
很多已经离开村子到其他地方生活的“孩子”,过年时都会特意回来看她一眼。
但这老太太嫌麻烦,再三跟他们说,自己只是无心之举,就跟看见小猫小狗没了家会心疼一样,是人之常情,没啥值得特别报答的。
但谁都没听进去,还是照样年年来看。
后来她干脆逢年过节就出门远游,躲得远远的,谁都找不到。
不少人左等右等,眼见着没了踪迹,便以为她撒手人寰了,正准备好好哭上一回,结果一转头就瞧见她骑着个小三轮,拉着一车萝卜,悠哉悠哉地出现了。
后来次数多了,大伙心里也都有了底,一帮人一合计,干脆就组了个小协会,还专门建了微信群方便彼此联系,把照看老太太的事儿托付给村长以及留在村子里的人,让他们平日里多留意着点儿。
老太太要是有啥需求就帮忙着满足。万一出了什么事儿,也好能第一时间发现。
当然,除此以外,姜阿婆还有一重特别的身份——她是怀鲁镇上的“祝祖巫姑”。
其实就是平常人们说的神婆或者灵媒,只不过在怀鲁镇还多了一个社祭祭司的职责。
从前医疗还没普及,怀鲁镇上的大多数人都不看病,只是来姜阿婆这里求神问药。
姜阿婆心肠好,从不收钱,来者不拒。
同样是算命占卜,姜阿婆的实绩比谢老头那个不着调的强出不知多少倍。
可以说,她是既充当半吊子江湖郎中,又兼管阴阳师傅。
不过随着现在农村医疗系统越来越健全完善,很多人已经忘了她的存在,只有老一辈人遇上事还会来请她。
“没有!也不知道怎的,秋祭前后都见不着人影,你知道的,其他人我们又不放心,只能这样了。”二姨叹了口气,像是想起什么的,对着温意存道:“还有社仙那里,也不要忘了!这才是最关键的!自家的神仙都招惹了,谁保你平安呀!”
二姨絮絮叨叨,一个人在旁边说着。
温意存最后还是先去看了外婆,并保证回来之后立马去后土娘娘那里忏悔。
去医院的路上,温意存绕了远路,特意从后卿巷走。白天经过燕尾巷的诡异事件,难免让她有些发怵。
后卿巷和燕尾巷相邻,两条巷的终点都是庚楼后土庙,只不过,后卿巷离乌竹岭更近一些。两巷交接处的红枫树下,每天都会有许多人在这里聊天,散步。
“后卿巷,我去的就是后卿巷!”
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
巷口处,一个白发老媪弓着背站着,看不清面容,旁边还站着一个矮矮的人影,似乎是她的孙子。
“下次这么晚,不准一个人再出去。”
“可是我想和东东多玩一会儿!”
“你知不知道,后卿巷有诅咒的!一个人进去的小孩都要被后卿吃掉!”
温意存听了有些好笑。
在怀鲁镇,几乎每个孩子都会从家中长辈那里听到这个后卿巷的恐怖传说。
事实上,这就是一个集体谎言。
后卿巷后面就是乌竹岭,大人们为了防止小孩进山走丢,就编造了这样一个故事。传着传着,就跟真的一样了,以至于后来,后卿巷几乎成了所有怀鲁镇人童年的噩梦。
温意存小时候也被妈妈骗过,不过她已经长大了,早就不信了。
果然没一会儿,那小孩就跟着奶奶走了
对于小孩子而言,禁忌教育总是来的比好好说话更容易一些。
温意存刚走没多久,就看见了白天的那只小猫。
“嘿,小花”温意存摸了摸它的脑袋,但是并不打算停留,她正赶着去见外婆。
小猫也似是有灵性一般,就跟着她走了一路,安安分分的,倒让温意存有些惊讶。以为它要一直跟着自己,却不想,临到巷口,就懒洋洋地趴下了去。
温意存笑着摸摸它的脑袋
“拜拜,我走喽,明天见~”
温意存转身消失在巷口处。
夜色里,深巷忽的传来一声猫叫。
黑暗中一只修长的手缓缓落下,轻揉着那个小小的脑袋,似乎是在体味什么,饶有兴趣地模仿着温意存刚才的动作。
一遍又一遍。
那手骨节分明,细长有力,白皙的肤色映在昏暗的路灯下,有说不清的反差,仿若下一秒就可以捏碎这个柔软的生命。
“做的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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