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淡然一直持续到晚宴。
若不是裴将军提及,沈清焰对晚宴的存在可真是一点都想不起来。
几人来的有些迟,入宫时,天已擦黑。
宫内红柱金瓦,火光通明,一派奢华场景,晚宴早已准备好,身边行经的官员热络地同裴将军打着招呼,沈清焰只默默跟在后面观察周遭。
偶有一两位问起她的身份,裴将军也只以犬子的朋友介绍,其余一概回避。
沈府的人早已被内侍引入了座,她远远看去,来赴宴的是比她年长五岁的兄长沈离,时间有些紧凑,她便也没上前打招呼。
或者说,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沈离有所感应般朝这边看了一眼,小幅度地点了下头,像是在应允她跟在裴将军身侧。
沈府周围是一众翰林学士,与最前方的位置遥遥相望,沈清焰本就不愿离得太近,此番正是合她心意。
裴将军的位置不算靠前,武将在宴会存在感本就薄弱,隔着层层舞纱与暖黄灯火,直至楚皇起身离开宫宴,沈清焰才稍有放松,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宴会的气氛找回热烈与放松。
裴将军今日认了亲,兴致本就高昂,此番正热络的端着酒杯朝同僚敬酒,大大咧咧搂着下属讲悄悄话。
沈离就是这时来的。
他端着酒杯,轻笑着走近,率先开口道:“昨日怎么叫都不愿来,今日裴将军一叫就来,兄长可真是……有些心痛啊。”
微风余音,侵占了沈清焰全部意识。
她微张着嘴,在方才有千般话语,万般思念,最后一切在唇齿间流转,只剩一句:“好久不见,兄长。”
好久不见,真的已经很久了。
她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这大概是两世以来,沈清焰第一次这么仔细的看她的兄长。月白儒袍上绣着银线云纹,在灯火下微反着光,沿指谷修长的手往上看去,一截莹白脖颈藏在衣领,而后就是温润眼眸和如玉眉目……
沈离同样抿了口酒,用一种奇怪眼神望向她,半晌问道:“缺月钱了?”
这一刻,沈清焰酝酿的情感荡然无存。
她应了一声,而后扭头伸手,提起融不进气氛,奋力消灭食物的裴长安:“叫兄长。”
沈离一呛,他虽然知道裴将军认沈清焰是板上钉钉的准事,但却不知,原来这傻小子也要并入沈府。
沈府称不上什么名门望族,从普世角度来说,沈府只是书香世家,但朝中诸位叔兄,和通过联姻盘结笼络,近乎覆盖大楚所有名门望族的庞大关系网,让沈离一时不知道把这小子认入沈府是好是坏。
他脑中弯弯绕绕,心眼子用起来能把裴长安从京城骗回江南。
将裴长安作为挡箭牌后,沈清焰着实松了口气,眼见裴将军大有一去不回的趋势,她便离开坐席,想寻个无人处歇上片刻。
……
她没有在京城久留的念头,一切都尚有回转的余地,落在沈府头顶的达摩克斯之剑是通敌叛国罪,只同上一世般除掉那几位,一切也就回归正规。
举办晚宴的宫殿外有一片假山造景,皓月清辉应着竹影绰绰,沈清焰就靠在山石想的入神。
幽静的竹林,隐隐有人声碎在风里,贯入结缠的思绪,对太子之位的人选谈论飘进耳中。
声音愈走愈近,沈清焰动作先于脑子,先一步藏在假山缝隙内,刚想伸手戳个洞,试图看清交谈的人选,就感觉有片黑影动了两下。
侧后有人。
沈清焰静静站在原位,指尖搭在扇骨,除此之外再无动作。
交谈声逐渐清晰。
“您就听下官斗胆一句,左相摆明了支持三皇子,您只要点个头,日后……”
日后是有好日子还是好官职,她也没再听,因为黑影已经蠢蠢欲动,沈清焰瞥见剑光却松了握在扇上的手,丝毫没有阻止的想法。
谁料那黑影真就只是拔剑四顾,待康侍郎和那下官都走出八丈远,还未有下一步动作。
沈清焰这回是真的站不住了,出晚宴太久,兄长他们会担心,她将手帕挡在脸上,大摇大摆地踢了黑影一角,哑声道:“喂,你干嘛呢?”
声线与自己原先不同,料熟人都认不出她,沈清焰行事也便毫无顾忌:“你到底杀不杀他,怎么这么犹豫。”
那黑影先是没料到周遭还藏了一人,又被一脚踹懵,此刻像被说书先生责骂的弟子,站的规规矩矩一声不敢吭。
夜风起,宴会的甜腻酒味四散弥漫,残月高悬,照的黑影面容愈发清晰,搞暗杀都不会先蒙面。
沈清焰用折扇敲了敲那人的肩膀,不带语气地笑了一声:“五皇子若想学人暗杀,可还得再练。”
一身夜行服的五皇子闻言,紧握剑柄,但连指尖都在颤抖,沈清焰摇摇头,后退一步,不以为意地补充道:“好好活着不好吗?”
尾音刚落,猛然抬眼的五皇子便再也找寻不到她的行迹,只默默的收起剑柄,垂着脑袋,像条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
晚宴结束的不算早,沈清焰被兄长领回沈府,原想好好休息一晚,可突然被抽查了翻学业:“你话本生意做的如何?”
沈清焰一滞:“什么东西?”
沈离掏出一本封面名为:魔教老大爱上我的书册,问道:“就是这本,还有在写吗?”
书册做的极为精致,内页还有几副插图,沈清焰翻了两眼顿感头昏脑花:原来她少时还有如此喜好。
“这本……很火吗?”沈清焰疑问,怎还会引得兄长都来问过一遭。
又掏了两本摞在一起的沈离轻笑,“要是还想写,兄长去帮你做些宣传。”
看着另外两本封面的沈清焰:合着我的话本生意全靠兄长买单。
沈清焰在宴席一个不留神喝了不少酒,不至于醉的不省人事,也有几分眼花耳热,自难消停,此番将三册话本看完,更是一夜难眠。
夜深花露重,寂待夜归人。
索性从屋内飞身落在房顶,也无需在逼着自己在床榻间辗转反侧,沈清焰仰躺间望着星夜试图借着月色作诗一首。
沈家才子可不是浪得虚名,逢年进京赶考多有中榜,水利良田农耕畜牧多有独到见解,满院文人不只有飘飘然的白纱,还有挽着裤脚下田的民心。
但她不是,按她师父的话来说,她略莽。
莽撞的莽。
所以她对月吟诵——
三月银河好,楼高夜自明。
好亮一明月,真想揽怀中。
……
末了,沈清焰坐在屋顶,细细品悟一番,再度肯定,哪怕是重活一世,自己也着实没有写诗的天分。
夜风起白纱乱,早在晚宴结束,沈清焰便被侍女慈儿念叨着换了身月色纱袍,此刻吟咏完诗意,正抱着架古琴吹凉风散热。
她的院落外不远处有处湖塘,更远一点是一树繁盛淡粉的山桃花,不属于沈府,掩在一片落错的房檐后,只漏出半束枝桠。
素白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琴弦,她会的曲谱不多,但弹的多了也就有了意境。
沈清焰伸手拉开几分衣襟,薄红已经漫上耳垂,再被纱袍裹得如此紧,她便能向城内表演杂技的张三丰般口吐火焰,一喷就是半尺远。
云雾压势,盖过月意。
比起作诗,抚琴显然更适合她,寂静月夜有断断续续的琴声传来,清越悠扬如置身幽静生机的林中画卷。
有人循着琴声而行,拨开一枝繁盛桃花后视线豁然开朗,不觉微怔,压在指下的绯色花瓣洇出一丝香气染上指尖。
月华如水,给院内披上一层透明的轻纱,将一切变得不真实,似梦境,似仙境。
少女低头轻抚琴弦,梳洗后的长发随动作倾落身前,在云纹纱袍散落些许,低垂的眉眼是难见的冷漠神色。
全然不似白日矜贵风流。
景流白侧隐在院外,满脸茫然不解,他不知这夜为何到了这里,前时一梦,醒后便不自觉被只鸟引来此地,此番刚复清明,就见那沈家公子将琴搁在一侧,身姿轻盈落在院内,剑影如织,竟是舞起了剑。
他只觉那人如玉般雪亮耀日,黑夜中恍若夺了月华般耀眼。
景留白从未见过此般少女,他虽名门少主,也自认不如她用剑之精妙,剑过出,习习生风,吹动半开的山桃花瓣缓缓飘落。
剑鸣声,声声入耳,不似寻常丝竹软语过耳则忘,倒像是万蝶振与心尖,剑声止,但心仍震颤不已。
感觉心脏被人一把攥住,紧缩窒息,不得半分安宁。
收剑入鞘的沈清焰还未觉察有人在院外,总归是酒入愁肠,感官不复常时也是正常,更何况沈府是最令她安心的地方,自不会留有过多警惕。
花瓣落尽,她的酒也早已醒了几分,可她不愿就此入塌安眠,她知这是最后一夜,割裂前世、今生的最后一夜,此夜过后不论她愿意与否,都要仗着前世记忆,做出正确的人生选择。
无论璨时锋芒,又或年少轻狂,她都不可能再向前世般如此恣意,至少在遇见那些人后,总会有束手束脚的的感觉。
直到云层彻底遮盖月亮,沈清焰单薄的身影空落落地彻底融进夜色,只留一抹白仍亮的扎眼。
这一夜,也就该如此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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