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深闺锁金枝

时间:民国四年冬,婚后两月

地点:汉口,周府"颐园"西跨院

汉口的冬天,湿冷仿佛能渗入骨髓。不同于启东海风带着咸腥的凛冽,此地的寒意是混着长江水汽(亥水绵延)和煤烟灰尘的阴郁,沉沉地压在雕梁画栋的周府之上。颐园西跨院,是少奶奶沈辛瑜的居所。院落精巧,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半枯的藤蔓缠绕着回廊,一株老梅寂寥地探出几粒猩红的花苞(辛金孤寒,午火藏杀)。屋内燃着上好的银霜炭,暖意融融,却驱不散那股子深入骨髓的压抑。

辛瑜穿着家常的蜜合色棉袄,独自坐在临窗的暖炕上。炕几上摊着一本《楚辞》,书页却久久未曾翻动。她的目光,落在窗外院子里几个粗使仆妇身上。她们正费力地抬着一口沉重的樟木箱,箱角包着黄铜,是周家库房的东西。领头的是个姓钱的婆子,生得面团团一张脸,眼睛却精明得像算盘珠子,此刻正叉着腰,尖着嗓子指挥,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抬箱小厮的脸上。

"哎哟!作死啊!轻点轻点!这里头可是老太太心爱的苏绣屏风!碰掉一根丝线,卖了你们也赔不起!"钱婆子的声音又尖又利,像钝刀刮过耳膜。

辛瑜认得那口箱子。三天前,管家周福(丑土藏癸,暗流涌动)送来府中这个月的内宅开支账册让她"学着看看"时,她分明记得,账册上记着"修葺老太太苏绣屏风,工料银元三十整"。可眼前这口箱子,簇新锃亮,哪里有半分需要修葺的样子?三十块银元...足够启东一户中等人家一年的嚼用。

一丝极冷的笑意从辛瑜眼底滑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她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柄温润的紫檀算盘(寅木财星,暗藏锋芒)。嫁入周府两月,她像一件被精心摆放的花瓶,每日晨昏定省,陪着婆婆王氏(丙火正官之象,威严刻板)听戏、念佛,忍受着丈夫周世勋(午火桃花煞,轻浮浪荡)偶尔醉醺醺闯入时的言语轻佻。周府上下对她这个"南边来的新少奶奶",表面恭敬,眼底却藏着不易察觉的轻慢与窥探。她知道,自己像个外人,被隔绝在这座深宅真正的肌理之外。

直到管家周福"无意"递来那本账册。

那账册,纸是上好的宣纸,墨是徽州松烟,字迹也算工整。可在辛瑜眼中,那墨字却像活了过来,扭曲着,跳跃着,暴露出一个个触目惊心的黑洞。虚高的采买价格(米面油肉皆比市价高出三成不止)、重复支取的款项(三笔"花园整饬费"间隔不过半月)、去向模糊的"人情打点".……简直是漏洞百出的贪婪之网!这哪里是管家疏忽?分明是试探,是陷阱,抑或是..根深蒂固的积弊,早已视规矩如无物!

"少奶奶,药煎好了。"云岫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小丫鬟端着黑漆托盘进来,一碗浓黑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气味。这是婆婆王氏"体恤"她南方身子弱,特意吩咐厨房每日煎的"滋补汤药"。辛瑜闻着那味道,胃里就一阵翻涌。她不动声色地接过碗,指尖在碗壁试了试温度,随即轻轻放在炕几上。

"先放着吧,太烫。"辛瑜的声音平静无波。她抬眼看向云岫,这个陪她远嫁、如今是她唯一心腹的姑娘,眼底带着询问。

云岫会意,凑近一步,压低声音,语速又快又轻,带着一丝紧张:"小姐,打听清楚了。那钱婆子是二太太(周镇雄的宠妾,午火藏丁,阴狠善妒)的远房亲戚,专管内院一部分采买。抬的那箱子,根本不是送去修屏风的!我使了几个钱给浆洗房的小翠,她说亲眼看见钱婆子昨天把箱子里的东西偷偷运去了后角门,像是…像是几匹上好的杭缎!小翠还说,钱婆子私下里放印子钱(高利贷),利钱高得吓人,府里好些仆役都欠着她的债!"

果然!辛瑜心中冷笑。寅木财星被庚金劫财所克,这周府内宅,竟已到了奴仆仗势、中饱私囊、盘剥无度的地步!婆婆王氏只顾礼佛和拿捏她这个儿媳,管家周福老奸巨猾、乐得浑水摸鱼,丈夫周世勋更是万事不理。这潭死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污浊!

她袖中的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算盘上的一粒玉珠(辛金析毫)。冰凉的触感让她心神一定。不能急。深宅大院,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丑土为库,亦是牢笼)。这些蠹虫盘根错节,背后说不定牵扯着二太太甚至更深的势力。直接捅破?只会打草惊蛇,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她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她名正言顺插手,又能一击切中要害的契机。

机会,在她嫁入周府的第三个月初,以一种意想不到的、带着血腥味的方式到来了。

腊月二十三,小年。周府张灯结彩,预备祭灶。前院杀猪宰羊,热闹非凡。辛瑜按例陪着婆婆王氏在佛堂诵经。香烟缭绕中,王氏闭目捻着佛珠,口中念念有词。辛瑜垂眸侍立,心思却如电转。账册上的疑点,钱婆子的嚣张,云岫打探的消息,在她脑中飞快地组合、推演。

突然,一阵凄厉的哭喊和粗暴的呵斥声从前院方向炸响,撕破了佛堂刻意维持的宁静!

"怎么回事?!"王氏猛地睁开眼,佛珠"啪"地拍在案上,满脸愠怒。

很快,一个管事嬷嬷连滚爬爬地冲进来,脸色惨白:"老…老太太!不好了!杀猪的张屠户.他,他剁猪的时候手滑,砍…砍断了两个手指头!血流了一地!人晕死过去了!"

堂内一片死寂。辛瑜的心猛地一沉。年节下见血,是大大的不吉!婆婆最忌讳这个。

"废物!一群废物!"王氏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门外,"还不快把人抬走!请大夫!堵住那些贱嘴的,谁敢乱嚼舌头,仔细我扒了他的皮!"她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又带着对"晦气"的深深恐惧。

就在这混乱与恐慌达到顶点时,辛瑜上前一步,微微福身,声音清晰而镇定地响起,如同冰珠落玉盘(辛金之质,破开喧嚣):

"母亲息怒。当务之急是救人止血,清理现场,更要安抚人心,以免以讹传讹,坏了府上祥和。"她顿了顿,迎着王氏惊疑不定的目光,继续道,"媳妇在娘家时,曾随家中老账房学过些应急的伤药处理和账目抚恤章程。眼下管事们想必都慌了手脚,若母亲信得过,媳妇愿即刻去前院,协助周管家料理此事。一则救人要紧,二则…将此事对年节祭礼的影响,压到最小。"

她的话,条理分明,切中要害。尤其是最后一句"压到最小",直击王氏最在意的心病。慌乱中的王氏,看着眼前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此刻却眼神沉静、举止从容的儿媳,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好!好!你去!快去!"王氏连声催促,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急切和…一丝依赖?

是,母亲。"辛瑜垂眸应下,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锐芒(庚金初露)。

她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出佛堂。袖中,那柄冰凉的紫檀算盘,紧紧贴着她的手腕。前院的血腥与混乱,不再是单纯的灾祸,而是她等待已久的-﹣破局之口。

寅木驿马,动了。

3

时间:民国四年腊月二十三(小年)午后地点:周府前院侧厢(临时安置伤者处)及账房外围

前院的喧嚣混乱像一锅滚沸的粥。浓郁的血腥味混杂着牲畜的臊气、烧纸钱的味道和人群的汗味,直冲鼻腔。张屠户被安置在平时堆放杂物的侧厢房临时搭起的门板上,左手裹着厚厚的、洇透鲜血的破布,脸色灰败,气若游丝。两个相熟的粗工手足无措地守在一旁,脸上满是惊惶。管家周福(丑土藏癸,老谋深算)正焦头烂额地呵斥着几个小厮清理满地狼藉的血污和猪毛,额上青筋毕露。

辛瑜的到来,像一阵带着寒意的清风(辛金之气),瞬间让这混乱燥热的场面凝滞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这位新婚不久、深居简出、美得如同画上走下来的少奶奶。她穿着素净的月白色棉旗袍,外罩一件深青色素绒斗篷,乌发一丝不乱,脸上没有半分新嫁娘的娇羞或深闺的怯懦,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沉静(庚金初显)。

"周管家。"辛瑜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嘈杂,"大夫请了吗?"

周福一愣,连忙躬身:"回少奶奶,已经派人快马去请保善堂的坐堂先生了,只是….这年根底下,怕是…"他面露难色,潜台词是:大夫未必肯为个低贱的屠户及时跑一趟。

辛瑜没接话,目光扫过门板上痛苦呻吟的张屠户,又落在旁边一个沾满血污的粗瓷碗上,碗底残留着一些灰白色的粉末(显然是慌乱中有人撒的香灰止血)。她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云岫。"她唤道。

"奴婢在!"云岫立刻上前。

"我记得陪嫁箱笼里有上好的云南白药和金疮散,还有干净的白棉布。你速速去取来。"辛瑜语速平稳,不容置疑,"再让厨房立刻烧一大锅滚开的盐水,放温备用。"

"是!"云岫应声,提起裙摆小跑而去,身影敏捷如林间小鹿(亥水灵动)。

周福和周围的下人全都怔住了。少奶奶…竟用自己的陪嫁伤药?还是给一个杀猪的下人?这不合规矩!周福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在触及辛瑜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时,把话咽了回去。那双眼里,没有施舍的怜悯,只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处理事务的决断力。

很快,云岫抱着药瓶棉布返回。辛瑜亲自上前,无视那刺鼻的血腥和污秽。她示意云岫用温盐水小心冲洗伤口周围,自己则冷静地打开药瓶,将散发着清苦药味的白色粉末(金疮散)均匀撒在狰狞的断指创面上。她的动作稳定而精准,没有丝毫颤抖(辛金坚韧)。云南白药内服的药丸也立刻给张屠户喂下。一番处理,虽然简陋,却远比香灰有效,张屠户的痛苦呻吟渐渐低缓下去,灰败的脸上竟有了一丝微弱的气息。

周围的下人们,尤其是那几个与张屠户交好的粗工,看向辛瑜的眼神彻底变了。从最初的惊疑、好奇,变成了真切的感激和一丝敬畏。这位少奶奶,和府里那些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主子们,不一样!

"周管家,"辛瑜净了手,转向一直沉默观察的周福,声音依旧平稳,"救人要紧,但事故也需厘清,善后更要周全,方能安人心,保府上清誉。依您看,此事当如何处置?"

她把球巧妙地踢给了周福。周福是老狐狸,立刻明白了辛瑜的用意﹣﹣她不是来夺权,而是来"协助"的,但这份"协助",带着不容忽视的分量。他心思急转,脸上堆起恭敬又为难的笑:"少奶奶仁心,老奴感激不尽!只是…这事故缘由,老奴已问过,是张屠户自己不慎失手,至于抚恤…府中惯例,伤者给三个月工钱养伤,若是…若是残了或没了,再酌情给些烧埋银子。"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起事。

"不慎失手?"辛瑜的目光淡淡扫过角落里那把沾满血污和猪毛的沉重砍刀(庚金凶器之象),又掠过几个眼神闪烁、不敢与她对视的帮工。"腊月祭灶,杀猪是大事,用的都是熟手。张师傅在府中操刀多年,从未听说失手。今日众目睽睽,怎会如此'不慎'?"她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针。周福心里一咯噔。

"至于抚恤,"辛瑜话锋一转,不再纠缠原因,直指核心,"张师傅是家中顶梁柱,上有老母,下有三个未成年的孩子(亥水藏甲,暗喻生机与牵绊)。三个月工钱,不过十几块大洋,够几日嚼用?若他日后无法操持旧业,一家老小何以为继?府上宽厚仁德之名在外(丙火官星需颜面),若因此事寒了底下人的心,或是传扬出去,被有心人利用(劫财庚金象征的对手),恐于父亲大人官声有碍。

她句句不提查账,却句句扣在"府上清誉"、"老爷官声"这周府最敏感的神经上(丙午官杀之惧),更点出了可能存在的"有心人"(暗示府内或府外的对手)。周福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原以为这位少奶奶不过是心善出头,没想到心思如此缜密,言辞如此犀利,竟懂得用"大局"来压他!

"少奶奶思虑周全!是老奴糊涂了!"周福立刻躬身,态度愈发恭谨,"那…依少奶奶之见,这抚恤…"

辛瑜等的就是这句话。她袖中的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紫檀算盘冰冷的玉珠(寅木财星,开始运转)。

"第一,救人救到底。保善堂的大夫若请不来,便去请洋人的教会医院,诊金药费,府里全出,务必保住张师傅的性命和手(亥水智慧,长远考虑)。第二,抚恤不能按旧例。张师傅是为府中办差受伤,府里需担起责任。除养伤期间工钱照发外,额外一次性给予抚恤金一百大洋,作为日后生计之资(破格之举,震动人心)。第三,彻查事故原因。是刀柄湿滑(她瞥了一眼湿冷的地面)?还是有人疏于检查器械?需给上下一个交代,以防再犯(埋下查账伏笔)。"

"一百大洋?!"周福失声惊呼,周围的下人也倒吸一口凉气。这数目,远超寻常抚恤十倍不止!

"这笔钱,从内宅'意外损耗'项下支取。"辛瑜平静地补充道,目光如淬火的刀锋,精准地刺向周福,"我记得,上月账册上,单是'意外损耗'一项,就支出了近三百大洋,却无明细。此次事故,正该从此项开销。周管家,您说,是不是'名正言顺'?"(辛金析毫,直指账目黑洞!)轰隆!

周福只觉得脑子里像炸开一个惊雷!他猛地抬头,撞进辛瑜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咄咄逼人,只有一片洞悉一切的清明和…冰冷的警告。她知道了!她竟然真的看懂了那本漏洞百出的账册!她不是一时心善,她是借这场血光之灾,用最光明正大的理由(救人、保声誉),要撬开周府内宅账目的铁幕(庚金劈开寅木)!

冷汗瞬间浸透了周福的后背。他看着眼前这位容颜绝美却气势迫人的少奶奶,第一次真切地感到了恐惧。这哪里是什么温顺的金丝雀?这分明是一柄刚刚出鞘、寒光凛冽的﹣﹣玉刀!

"是…是!少奶奶明鉴!老奴…老奴这就去办!"周福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再不敢有半分迟疑。他明白,这位少奶奶给出的不是选择题,而是不容反抗的命令。若他此刻敢说半个"不"字,那本烂账和她今日"仁善明理"的举动形成鲜明对比,足以让他在老爷面前吃不了兜着走!

辛瑜微微颔首,不再看他,转而温声安抚惊魂未定的下人们,嘱咐他们好生照料张师傅。她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亥水润泽)。下人们纷纷应诺,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信赖。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快地传遍了周府的每一个角落。

"听说了吗?新少奶奶用自己的嫁妆药救了张屠户!"

"何止!还逼着周管家出了一百大洋抚恤!我的老天爷,一百块啊!"

"她还说要查事故原因呢!我看钱婆子那几个脸色都白了…."

"这位少奶奶…菩萨心肠,金刚手段啊!

颐园正房。二太太林氏(午火藏丁,阴鸷善妒)正慵懒地靠在贵妃榻上,由丫鬟染着蔻丹。听得心腹婆子添油加醋的回报,她猛地坐起身,艳丽的脸上瞬间布满寒霜,指尖鲜红的蔻丹几乎要掐进掌心。

"好个沈辛瑜!小门小户出来的贱蹄子,刚进门几天,就敢把手伸到账上,还敢动我的人(指钱婆子)?!"她眼中射出毒蛇般的光,"想当菩萨?我偏要让你知道,这周府的深潭,淹死过多少不知天高地厚的'菩萨'!去,给我把周福叫来!"

而在西跨院,辛瑜独自坐在窗前。窗外暮色四合,寒风呜咽。她面前摊开着那本《楚辞》,指尖却反复摩挲着袖中那柄小小的紫檀算盘。算珠冰凉依旧,但她的心,却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激荡着前所未有的波澜。

她知道,今日之举,不过是撕开了深潭的一角。一百大洋的抚恤,是善举,更是战书。周福的恐惧,下人的感激,二太太的恨意…各种力量已被搅动(丙午火势被风搅动)。平静的日子,结束了。

那柄玉质的算珠在她指尖轻轻一碰,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嗒"。

这一声,不再是雨夜的孤响。

这是金玉初鸣,宣告着深宅樊笼里,一场无声的战争﹣﹣已然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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