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的青砖地缝里还沾着昨夜的雨渍,辛钰缩着脖子跟在领路的婆子身后,粗布褂子被穿堂风灌得鼓囊囊。
他刚被牙婆塞进这朱门高墙没半个时辰,脚底板还在发飘,耳朵却竖得比兔子还尖。
“……西跨院那位小公子,是李姨娘养的,才五岁,嘴甜得很,”
旁边两个洒扫的小丫鬟压低声音说话,辛钰脚步慢了半拍,耳朵几乎要贴过去,“前儿个春桃给剥了颗糖,小公子就赏了个银角子呢!”
“银角子算什么?”另一个丫鬟嗤笑,“听说上月小公子生辰,夫人赏了金锞子,他随手就扔给逗他笑的小厮了!”
“金锞子?!”辛钰心里“咯噔”一下,差点把舌头咬了。
他娘临送他走时,把攒了半辈子的碎银塞他手里,反复念叨:“钰儿,到了富贵人家,嘴要甜,眼要活,最重要的是攒钱!攒够了钱,咱就能赎身,就能不被人拿捏……”
金锞子!抵得上他娘攒十年的碎银了!
他刚要再听,领路婆子回头瞪了他一眼:“走快点!管家还在正厅等着分差事呢!”
辛钰赶紧应着“哎”,脚下加快,心里却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伺候小公子,哄笑了就有金子——这活儿简直是给自个儿量身定做的!
可没等他乐完,就听见那俩丫鬟又说:“不过你可别想着去东跨院,那位才是真主子。”
“你是说大少爷林摇屹?”
“嘘——小声点!”丫鬟拍了同伴一下,声音压得更低,“那位小王爷,听说性子阴沉沉的,三天不说两句话,眼神跟刀子似的,盯着人看能掉层皮!前儿个张管事给他送茶,手慢了点,就被他罚跪了半个时辰,脸都白了!”
“这么吓人?”
“可不是!谁要是被分到他院里伺候,那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工钱少,规矩多,稍不留意就挨罚……”
辛钰的脚步猛地顿住。东跨院?大少爷?阴沉沉?罚跪?
他打了个寒颤,刚冒头的“金锞子”念头瞬间被浇了盆冷水。
不行不行,绝对不能去伺候这位大少爷!他要去西跨院,伺候那个会扔金锞子的小公子!
可怎么才能让管家把自己分到西跨院呢?他一个新来的,无权无势,只能靠打听清楚了,到时候求管家分差事时,好有的放矢。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辛钰简直把“嘴甜眼活”发挥到了极致。
路过廊下遇见扫地的老仆,他凑过去递上刚从牙婆那儿顺来的半块干饼:
“王伯,您歇会儿?我瞅您这扫帚毛都快掉光了,回头我给您寻把新的?对了,我跟您打听个事儿,咱府里哪位主子最……最和气啊?”
老仆啃着饼,含糊道:“和气?李姨娘院里的小公子呗,小孩子家家,给块糖就笑。”
“那……那赏钱呢?”辛钰眼睛发亮,“小公子赏钱大方不?是给银子还是……金子?”
老仆被他问得一愣,随即笑骂:
“你这小子,刚来就惦记赏钱?不过说真的,小公子是大方,上次我孙子给他捡了个风筝,就得了个银锞子。”
银锞子也行!总比去东跨院挨罚强!辛钰心里更定了。
他又溜达到厨房附近,看见个择菜的老妈子,凑过去帮着摘豆角:
“刘婶,您看我这活儿干得还行不?我娘教我,干活就得实在!对了,我听人说东跨院的大少爷……”
“别提那位!”老妈子手一抖,豆角掉地上,“晦气!上个月厨房给送点心,就因为糕点上的花儿歪了点,那位直接让把整盘点心都倒泔水桶了,还说厨子不用心,罚了三个月月钱!你要是被分到他那儿,有你哭的时候!”
辛钰缩了缩脖子,更坚定了要去西跨院的决心。
他像个刚出笼的包子,满府乱窜,见着人就笑嘻嘻地搭话,三句不离“主子和气不”“赏钱是金是银”,活脱脱一只闻着铜钱味儿就钻的小耗子。
此刻他正堵在通往西跨院的月洞门旁,拉着个给李姨娘送衣裳的小丫鬟,脸上堆着十二分的笑:
“姐姐,你常去西跨院,跟我透个底呗?小公子是不是真的……只要哄笑了就给金锞子?那大少爷呢?大少爷赏钱大方不?跟小公子比,哪个给的多啊?”
小丫鬟被他问得哭笑不得:“你这小厮,满脑子都是钱!我劝你别打听大少爷了,那位脾气怪得很,我们都绕着走……”
“可我听说小公子给金子啊……”辛钰还在嘀咕,没注意身后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青石板路被踩出“笃、笃”两声,像玉石叩击,不重,却带着股无形的压力。辛钰后颈一凉,猛地回头——
只见月洞门后站着个少年。
他穿一身石青色暗纹锦袍,墨发用一根玉簪束着,身形比辛钰高出一个头,垂着眼时,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色。
明明是半晴的天,他往那儿一站,周遭的光线仿佛都暗了几分,连空气都跟着沉了下去。
辛钰脑子里“嗡”的一声——这、这不会就是……
旁边的小丫鬟脸“唰”地白了,“噗通”一声跪下:“大、大少爷!”
大少爷?!林摇屹?!
辛钰吓得腿肚子转筋,差点跟着跪下,可脑子里飞速闪过老妈子的话——“罚跪半个时辰”“罚三个月月钱”,他膝盖一软,又硬生生撑住了,只是头埋得更低,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个球。
完了完了,打听主子被正主听见,这要是被记恨上,别说金锞子,能不能保住这碗饭都难说!
林摇屹没看地上的丫鬟,目光落在辛钰身上。
这小厮看着不过十三四岁,身量没长开,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头发枯黄,却梳得整整齐齐。
方才那股子“鸡贼”劲儿还没散去,此刻埋着头,后颈却绷得紧紧的,像只受惊却还想竖着耳朵听动静的小兽。
“金锞子?”林摇屹的声音很淡,像冰块撞在瓷器上,没什么温度,却带着穿透力,“比银角子好?”
辛钰浑身一颤,不敢抬头,只觉得那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背上。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我不是那个意思”,可话到嘴边,又想起娘的叮嘱——“嘴甜”,于是换了副腔调,带着哭腔似的委屈:“大、大少爷饶命!小的……小的是新来的,啥也不懂,就是听人说小公子……小公子心善,小的想着能多学本事,伺候好主子……”
“哦?”林摇屹似乎笑了一下,又好像没有,声音依旧平平,“学本事?”
他往前走了两步,停在辛钰面前。辛钰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冷香,不是脂粉味,倒像松针混着墨香,清冽又压迫。
“管家在哪儿?”林摇屹忽然转头,问旁边还跪着的小丫鬟。
小丫鬟哆哆嗦嗦:“在、在正厅……”
林摇屹没再说话,转身就走,石青色的袍角扫过辛钰眼前,带起一阵风。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辛钰才敢抬起头,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小丫鬟也爬起来,拍着胸口:“你吓死我了!那可是大少爷!你怎么敢在这儿议论他!”
辛钰苦着脸:“我哪知道他会路过……”
他以为这事儿就算过去了,顶多被大少爷记恨,分到个苦差事。
可他没料到,半个时辰后,当他被带到管家面前领差事时,管家看着他的眼神,像是见了什么稀奇物件。
“辛钰是吧?”管家翻着手里的名册,抬头看他,“正好,东跨院缺个伺候笔墨的小厮,你就去那儿吧。”
辛钰懵了:“东、东跨院?”不是西跨院吗?不是小公子吗?
“怎么?不愿意?”管家挑眉。
“不是不是!”辛钰赶紧摇头,心里却在打鼓——去伺候那个阴沉大少爷?这不是自投罗网吗?可他不敢说不愿意,只能硬着头皮应下,“愿意!小的愿意!”
只是他不知道,此刻东跨院的书房里,林摇屹正临窗而立,听着管家的回话。
“……那小厮叫辛钰,刚买进府的,看着倒是机灵,就是……”管家顿了顿,“有点太爱钱了,方才还在院里打听小公子赏钱的事。”
林摇屹指尖划过窗台上的砚台,墨色的眸子里映着庭院里的石榴树,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爱钱?机灵?
有点意思。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让他进来吧。”
于是当天下午,辛钰就被领进了东跨院。
他提着个小包袱站在书房外,心里七上八下。既怕这位大少爷真像传闻里那样罚他跪,又忍不住琢磨——万一……万一这位大少爷其实也赏金子呢?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襟,脸上挤出最谄媚的笑,轻轻推开书房门:“大少爷,小的辛钰,给您请安来了!您看您这砚台该磨了吧?小的力气大,保证磨得又细又匀!”
书房里很静,只有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林摇屹坐在大案后,背对着他,墨色的长发垂在肩后,石青色的衣袍衬得背影愈发挺拔,也愈发……阴沉。
他没回头,也没应声,仿佛没听见辛钰的话。
辛钰脸上的笑僵了僵。
装没听见?
他咬咬牙,又往前凑了两步,声音更甜:“大少爷,您渴不渴?小的给您沏壶茶?听说您喜欢喝雨前龙井,小的这就去烧水?”
依旧没反应。
“那……大少爷,您饿不饿?厨房刚蒸了桂花糕,小的去给您端两块?”
林摇屹终于动了。他放下笔,转过身。
少年的眉眼生得极好,鼻梁高挺,唇色偏淡,只是那双眼睛,漆黑得像深潭,没什么情绪地看着辛钰,看得他心里发毛。
“出去。”
两个字,冷得像冰。
辛钰脸上的笑彻底挂不住了。他愣了愣,看着林摇屹重新拿起笔,低头继续写字,仿佛他只是个碍眼的物件。
得,看来传闻是真的。这位大少爷,不仅阴沉,还难伺候。
辛钰撇撇嘴,心里把“金锞子”和“小公子”又念叨了八百遍,这才不甘心地退了出去,顺手轻轻带上了门。
书房里,林摇屹握着笔的手顿了顿,目光落在宣纸上那行刚写的“屹”字上,嘴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
这只满脑子金银的小耗子,倒是比他想的……更有趣些。
他倒要看看,这只小耗子,能在他这东跨院里,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而门外的辛钰靠在廊柱上,摸着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行,得想办法,就算伺候这位大少爷,也得从他手里抠出点银子来!不然这罪岂不是白受了?
金锞子虽好,银角子也行啊!总比没有强!
他攥了攥拳头,眼神又亮了起来——娘说了,嘴甜,眼活,总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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