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要睡觉啦？」
她轻柔地抚摸我的头顶。每一个黄昏与清晨，她都像现在一样，溺爱地答应我的一切要求。她总是这样，爱一切非人能爱之物，丑陋的魔兽、诡异的花种，又比如我。
耳朵……我没有告诉她，狼人耳朵上的神经很多，能听到更远的风声，同时也会因为一次磕碰感到疼痛。或许也正是我的隐瞒，才会造成这样的局面——她的指尖时常“不经意”地擦过耳廓后薄软的毛发。
好痒……这是我自己造成的局面，事到如今也不能抱怨了。
「嗯。」
我闷闷地回应，趴在她的怀里，眯着眼看窗外，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看见雪松在风里掉落下雪块。
今天是月圆之夜，原本我应该因为月光浑身燥热，头痛脑胀，四肢百骸都是针扎般的疼痛，也经常缩进雪地里。
但自从被她收养，每个月圆之夜她都会在我身边。我已经忘记了雪夜的寒冷了。
她的怀抱太过温暖，我的尾巴一搭一搭地晃，不时扫过柔软的小腿。随着我紧张的呼吸，她的馨香充盈着鼻端，是我每天都会摘给她的鲜花的味道。
我的脑袋已经昏沉，整头狼都泡在她的味道里，无数次地庆幸这个七百岁的魔女从没有对读心术提起过兴趣。
我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特别是这种时候。
「卡沃伊，该起床咯？」
好痒，脸上的力道和她昨晚一样轻柔，体内却涌现一股难言的燥热。我迷迷糊糊地想起，确实是今天。
我闻着清爽呛鼻的味道勉强睁眼，看见半个窗都被占据。卡尔曼藤的叶子味道有醒神的功效，粗大的藤蔓从窗外钻入，灵巧地避开窗沿的盆栽。在扫过我的鼻端之后，它又缩回窗前，佯装成一株无害的植物。
直到坐起身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归了人形，我打着哈欠，顺便蓐顺耳朵尖的毛。
「你昨天又向她撒娇？」
空气孢灵笑声尖细，坐在窗台盆栽的向日葵中晃着腿，打理自己漂亮的羽毛。它们总是这样，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嘲笑我的机会。
「别管我……」我想了想，特地加了一句，「吵死了。」
她最讨厌这个。
留下跺脚大叫的空气孢灵，我简单洗漱后，拐过几个弯，前往阳光洒满的餐厅。巨大的落地窗外，烂漫的花圃正沐浴晨光，餐厅里只有我一个人，想必莱伊吃完就走了。
梅丽已经布好了早餐，甜面包和草莓果酱，还配了一杯青瓜汁。我不喜欢后者的味道，但莱伊说对身体好，让梅丽在菜单里加上。在这种方面，她通常不会询问我的意见。
扒开甜面包，挑了些草莓果酱抹进去，塞进嘴里的时候还尝到了玫瑰的味道。甜面包是用玫瑰花瓣一起揉的，塞进嘴里有浓郁的花香。前段时间的梅丽还不擅长做面包，自从莱伊从村里带回面包，而我又对此表现出兴趣后，梅丽做面包的手艺便越发精进了。
青瓜汁还是很难喝，我捏着鼻子，一口灌完。
几口吃完早餐，我将餐盘简单放好，本来是要去找莱伊，却磨蹭着不愿意去。思来想去，还是先去找了梅丽，顺便把餐盘洗了。
像是看出我的心思，梅丽什么也没说，微笑着任凭我跟在她身后走来走去。我和她一起晒衣服，理书桌，打扫花圃，又被空气孢灵缠住，和它们闹了好一会儿。
磨蹭到黄昏，吃过晚饭，这才认命地去找人。不管怎么不愿，今天是一定要见她的。
我不出意外地在书房找到了她。
魔女的房子安静又华丽，像一个沉寂已久的坟墓，墓主是上世纪的精灵贵族。偶尔会有妖精们来玩，或是不害怕的魔兽幼崽，但大多时候，这里只有我、梅丽和莱伊雅斯。那么更久之前呢？在没有我的以前，莱伊雅斯是怎么面对这个“巨大的坟墓”的？
我一面思考着这些事情，走过一个又一个雕刻华丽的大理石柱，在光洁的地板上敲出清脆的回音。
实际上不需要这么多房间，不是吗？
但是我从来没有和莱伊雅斯提出过。她看这些房子的眼神总是怀念的，那是我无法插足的深切又深切的情感——她同另一个人水乳相融，而我只不过是被水滋润的万物之一。尽管她看向我的神情永远都是温暖的，但这幢房子不一样，就算它是“上世纪的精灵贵族的坟墓”，她也是那个墓主的遗孀。
我连墓主是谁都不知道，只是猜，它大概是莱伊曾经历过的种种过往。
莱伊是个老派的人，整个王国大概就只有她还在喜欢上个世纪的精灵歌手，书架上的书只有学术类的书是最近三十年内的，一株植物可以养一百年。
我推开雕刻华美纹路的门把手，宽敞的房间里一眼看见坐在落地窗前、楠木桌旁的「冰霜魔女」。
「莱伊。」我轻轻喊她。
我不喜欢这个房间，因为它是这幢房子里最安静也最压抑的地方。
而我是她的第八年。
「卡沃伊，你来了呀。晚饭如何？」
「很好吃。」
「你一直都只会说这句话，多说一些也没关系哦。多说点才好，梅丽也不会这么困扰了，哎呀到底该做什么好呢——这样的。」莱伊雅斯的笑总是这样温柔。
「……不用了，能给我提供住所就已经很感激了。」
「……这样啊。」
我垂下眼，不去直视她。我们之间保持着一种长久的默契，令人痛苦的默契。
她同意我的沉默，并也借此不与我交心。所以我们扯平了，而我用最卑鄙的逃避来应对她，因为我不确定，在我敞开心扉后，她是否也会如此对我。
莱伊啜了一口红茶，起身将外袍褪去。她站在桌子旁边等我，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昨天是月圆，所以今天要喝药了。」
「好的。」
我沉默地应声，下意识握紧了手。我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甚至能回忆起上次发生时的每个瞬间。血脉根源让我期待得浑身发烫，但我的灵魂却苦涩难当。她像一把锯子，把我的灵魂割成相互痛恨的两份。每当一分接触，我便越抑制对她的爱。
我磨蹭地挪到莱伊身边，努力把注意力放在她肩膀的皮肤上。
「……莱伊，可以了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声音变得低哑，像是艰涩地从胸腔中挤出来……是的，我不愿意……
拂开她肩头的衣物，感受指腹下微凉的皮肤，无论经历多少次，我仍然感到紧张不已。轻柔的月光映在她洁白的皮肤上，一切都好像在水中晃荡，不能再耽搁，我倾身咬下一大口。随着舌尖吮吸，浓厚的血液灌进喉咙，强烈的魔力以血液为载体，在我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意识开始发晕，等到缓和一些才发现，手掌正包住她的侧脸，好烫……
……好烫。我情不自禁地看向她。
她的喘息轻微而稀碎，下敛的睫毛，皮肤颤抖，泛着美丽的红晕。没有一个狼人在月圆之夜克制得住**，也知道唯有此时她才会放任我。于是情不自禁，我将她抱得更紧，她溺爱的态度、贴近的身躯、浓厚的血液太过让人舒服，我像浸泡在血水里，同她血脉相连般的归属感向我狂袭，仿佛巨浪将我打晕。幸福让我盈溢着爱，浅薄的、肢体的爱比起精神上的爱更让我满足，只因精神的爱与压迫如影随形。
……但是我正在与她融为一体的快感不也是精神上的爱吗？我被安抚的血脉不也是精神上的爱吗？
……这做何解？
没等理清，我又晕倒了。
再度醒来时，屋里的灯光只亮了一盏，那是莱伊桌上的灯。窗户半开不开，外面的风猎猎作响，挤进来带走里面的空气。
像每次结束后我都会感到痛苦那样，现在的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小时候的我会说对不起，一遍又一遍地哭着说对不起，因为她很珍惜我，但我只能伤害她。那时的莱伊总是不笑，比我更平静，她不理解我为什么哭泣，但还是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发，告诉我不要动不动就哭，因为她不太会哄人。
之后，我哭泣的次数渐渐减少了，等到我不会因为吸血而哭之后，莱伊就也没有再哄过我了。
到最近几次，我醒来后，莱伊已经处理好了一切，像无事发生的样子，挥挥手让我出去。
我本以为这次也是这样，却发现她正站在窗边，衣衫是未理过的凌乱，肩头流下的血也没有擦拭过。月光一颗不漏地倾洒下来，像倒一个宝石盒子，她红润的嘴唇、鲜红的血液与深紫色的长发都是宝石的光泽。
我凝视后本想沉默不语，但她的脸色很差，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她，于是我问——
「莱伊，怎么了？」
「……卡沃伊，你要学魔法吗？」
冰霜的魔女站在月光下的窗前，回头看我，露出嘴角抿起一点笑。她的掌心合拢，有东西被风之利刃撕碎，变成破碎的纸张。
她打开窗户，碎片便随风飘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