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莱伊雅斯告别已经超过三个小时，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孢灵被关在门外，我不喜欢它们在黑夜里闯进我的房间，也最好别让它们这么做。因为大多数孢灵没有规律作息的概念，莱伊嘱咐过。

我问莱伊什么意思，我本就在她手下学着魔法，但莱伊说这不一样。

我不知道哪里不一样。

莱伊作为我的老师，我作为她的弟子。我原以为时间会如此一日日地消磨下去，最后老死床上，莱伊握着我的手送别，如此。

保持一生令人局促的距离，也许还会目送她谈几场浪漫的恋爱，由我来把关。

我想过各式各样的死亡离别，唯独没想过，自己会在什么都还没发生的时候，离开她，为了学习魔法。

一直以来，莱伊没有对我的魔法有多少要求，尽管我猜到，她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魔法使，但莱伊却对此闭口不谈。

莱伊说，血液里的沉寂魔力已经不足以压制我在月圆之夜的变化，八年来，沉寂魔力的效果渐渐减弱，她要给予我的血也会更多。必须要找到更有效的办法。我突然停下了混乱的思考，拨出一缕丝线，遗憾地发现就是这个了，这才在今天睡去。

我做了某个决定。为了能找到能够控制自己的方法，而不是依赖莱伊雅斯。莱伊实在太可怜了，被我疏远，又被我这样依赖着，甚至我自己都未曾察觉。因为这份过度的依赖，我或许给她添了许多麻烦。我迷迷糊糊，但应该是叹气。

「什么时候去？」

我在餐桌上发问，因为莱伊看起来忘记说了。果然，莱伊像刚睡醒一样茫然，磕磕巴巴了几声后说，啊，一个月后吧。

是吗？疑问被我轻轻抛出，因为莱伊不看向我。

是喔。她装作无事发生，吃口青瓜三明治，说早餐后的课是炼金术的起源与发展。

莱伊雅斯的古怪从早晨持续到晚上。

炼金术课，我背出了前几堂课所有的重点与她提起的每一个细节，她却像走神一样敷衍地夸赞了事。草药识别课，我正确地回答了她提出的每个问题，她却摸着科林曼草的叶片喃喃自语。所以在一天的课程结束后，我忽视空气孢灵的淘气，任凭它把莱伊的头发勾乱，装作没来得及提醒。

「莱伊，头发上还有叶子。」

我捻掉那片叶子，顺便将她的头发梳理整齐，重新搭上宽大的巫师帽，替她坚守魔女的尊严。

「啊，谢谢。」

「所以，今天怎么了？」

我不打算继续下去，于是直截了当地问，因为她在某些时候非常麻烦。

巫师帽抖了一抖，看起来吓了一跳。

「不许说谎，不许说什么都没有。或许我比你想象中更了解你。」

我骗她的，她从来不和我说自己的事，我也很少这样主动问。我只是经常观察莱伊，对她的小习惯了如指掌，却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只是，莱伊雅斯不做声响的时候，眼角会垂下来，显得冷漠又困倦。

现在已经很晚了，我们在庭院，唯一的光源只有头顶挂着的藤灯，和不远处房子里泄露的灯光，它们温和地打下来。宽大的帽子垂下层层阴影，她的眼就沉在那片黑暗里，什么也瞧不清。莱伊雅斯盯着玫瑰花中整理仪表的妖精，久到我以为自己跟妖精学梳发的事被发现了。

我踌躇不已，不知道要不要和她承认错误，她却走到了凉亭里坐下，朝我摊开手掌。

莱伊有时也很任性。我在地板上踏出狼的爪印，三步轻踩，由人化作伏地的狼。轻快地小跑到她的身边，将头搁上她的膝头，任凭她抚摸毛发与耳朵。

「能不能拒绝我？」

她把头靠在我的背上，闷闷地讲，手环上我的脖颈，陷入蓬松的毛发里，那是莱伊今早打理过的毛发。

我僵住了，从喉咙深处发出安抚的咕噜声，尾巴搭上她的背，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

真是个任性的魔女，明明是她问我的，要说也应该在我整理好情绪前说吧。

我享受她温暖的抚摸，闭口不言。

莱伊雅斯什么也没说，将头埋在毛发里，抚摸的手从未停下，她只是如此温柔地挥霍着所剩不多的时间。

凉亭下了雨，淅淅沥沥，眼前落下莱伊被淋湿的发丝，它们沉重地粘在她和我的身上。庭院中的花草摇曳，精灵停歇在这一方小小天地里。

雨停得很晚，等到夜幕堆满星星，她才从我的毛发上起来，被她压出凹陷的皮毛在夜风里有些冷。莱伊很少这样情绪外露，因此我不清楚她在这种情况下会有什么反应。

莱伊像云，总是那样慢悠悠地飘在天空里，我看了八年的天空，只明白了一点——它千变万化。

或许是因为莱伊舍不得的表现太明显，此时的我竟有些高兴，幸亏是狼型，看不出表情。

「你又在想什么？」

我眨了眨眼，等着她将褶皱的衣服理好。待她将衣物布料上的最后一个翘角抚平，这才斟酌开口。

「刚刚被你抱过，现在松开，才突然发现晚上有点冷。我们早点回去吧。」

「不变回来吗？」她也眨了眨眼。

我一向不太喜欢身体变成狼，她是指这个，通常我都会在莱伊雅斯松手后就变回人形。但现在的我可不会在意这些。

「你不是喜欢这样吗？」

莱伊愣住了。这样很少见，往常她只会不好意思地眯着眼看我。但她还是我熟知的那个莱伊雅斯，嘴角转而缓慢地上翘，还有因笑容而弯起的眼皮，她试图用往常的方式告诉我，自己没有任何动摇。

「嗯……那要陪我一起睡吗？作为最后陪伴老师的时间嘛。」

所以这就是你的报复吗？

「莱伊……」

「我好歹也是个男人」这样的话在嗓子眼堵着，下不去也出不来。面对莱伊这样百岁的魔女，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太过荒谬。

思春期的少年连抚养自己长大的老师都要惦念吗？这十几岁里，甚至有八年是她亲自看着长大的。之前在书里看到，对思春期来说，这好像是正常的现象。可我不想让自己在莱伊面前显得那么稚嫩，也不想看见莱伊脸上出现某种幡然醒悟的尴尬表情。

「好吧，但是仅限一个月后的最后一晚。」

我还是同意了。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别的回答。

也许是因为确定要去学院，莱伊比以往更强硬地增加了授课的时间。

我对此表示无所谓，倒不如说正好，莱伊却觉得很抱歉，在课余时间里经常会给我塞一些有趣的东西，今天是棉仙的编制棉，明天是花妖精的梳子，她知道我用不上，但这些东西的用处仅限于成为一件有趣的礼物。

尽管我对莱伊的行为一般都不会制止，但这次显然已经过火了——在莱伊送来第三十份礼物时，我说——

「我会回来看你的，至少还有寒暑假，不是吗？」

「可是……」莱伊低下头，神情有些晦暗，「可是我只是……」

「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

「换一种方式吧，不要再送这些了，我的房间没你想的那么大。」

莱伊同意了。第二天，梅丽就来帮我把这些东西全都放进另一个房间。据梅丽所说，房间是莱伊昨晚一个人整理干净的。为表歉意？梅丽说她也不清楚。我偶尔才进那个房间，空气孢灵们却看起来很喜欢，最开始的几日，整日整日在里面不出来。

但我确实没有多少时间能呆在这里了，或许我也对此感到焦躁不安。学校离这里很远很远，远到冰霜魔女都需要花上整整半个太阳升起又落下的时间。整整半年，我将没办法看见莱伊和梅丽，以及庭院里生活的那些生灵们。它们照顾了我很多，至少要好好告别。

在决定要去学院的半个月后，我来到了厨房。

我已经很久没来过了。听莱伊说，在最开始来到这座府邸时，我对莱伊太过警惕，却天天踩着梅丽的脚跟走，跟着后者剪花，摘菜，烹饪。莱伊说，或许是因为梅丽身上总有食物的香味。谁不喜欢做饭好吃的人呢？

那莱伊呢？我问。

梅丽笑着补充，当时的我很怕莱伊，但某一天，晕倒的我被莱伊带回来了，醒来后大哭了一场，从那天起，我就偶尔偷看莱伊，躲在柱子后，藏在阴影里，也渐渐地学会和她亲近了。梅丽说，自从那天之后，我所有的睡前故事都是莱伊讲的，从童话到历史，再从诗歌到论著，几乎什么都读过。我原以为莱伊会顺着聊一聊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只是微微地笑着。

莱伊的笑容时常像星象图，蕴含庞大的能量，跨越光年的距离来到眼前，剩下一个被人擅自解读为天马座、小熊座之类的名字。那张我本该熟知的面孔，在庞大的星空底下变得陌生，仿佛这是我们第一次相见。

我时常不愿看莱伊的笑容，因为那看起来不是真心的。但我知道，莱伊绝对不会伤害我，便也不会害怕。

莱伊或许没有满足我的一切情绪，但她给了我足够的安心。

这令我无意再回首过去，追究那些残缺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