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德最近又在闭门不出，他不想见安雅，我也没办法。」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伊辛兰正在藤蔓道路上跳跃，我跟在后面，没有他那样轻松，但也竭尽全力。到达琉西斯这么久，我也没弄明白达这里的建筑走向，只知道大殿附近的这些精灵的家，从驻扎地步行，都不算太远。

「怎么了？」

脚底的藤蔓蠕动着，好心地卷住我的腰，将我往前拎了一段路，它将我放下时，伊辛兰摸了摸这株藤蔓。

「嗯……他看见你和莱伊被关进树牢，很是担心，甚至还为了你们去和太族长求情。」不知为何，伊辛兰讲这句话时，露出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冰冷。

「因为太族长拒绝了他，所以才心情郁结，把自己关在房门里不出来？」

分明是要好的朋友的事，伊辛兰却像不想讲一样，说着「或许是吧」，便快速转移了话题。在被莱伊提醒后，我对伊辛兰的一举一动更加在意。

「听说你们已经得到了太族长的花？恭喜呀。」

「嗯，是辛勒拿到的，他帮太族长从友人那里要来了花种，所以才把自己的花给他了。」我将返乡人和世界树隐去，避重就轻地修改了因果关系。

「原来是这样。」伊辛兰不甚在意地随意回应我，突然转过身来，笑容灿烂地故弄玄虚，「你知道为什么太族长会这么看重友人的花种吗？」

见我摇摇头，他便满意地转回去，继续在前面带路。

「外族可能无法理解，但是对精灵来说，自己的花种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在重要之人离去时，精灵会给对方送去花种，让它随着对方去到新的居所。

「哪怕是在远在天边的庭院、还是无法抵达的彼方，也能绽放自己的花。

「所以，收下或是送出自己的花种，对精灵来说就代表着思念，是不会忘记你的允诺。」

伊辛兰的声音藏在他的身前，显得很远。

「莱伊雅斯和奥德也是如此。」

我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诚然，莱伊与奥德之间只是朋友关系，我是知道的，但伊辛兰的口气很奇怪，像流露出本人都未曾察觉的细微情绪，例如……不满。

很奇怪，明明据我所知，精灵都没有这种情绪。但更奇怪的是，伊辛兰的态度，和我很像。刚才打开房门看见的画面一直在我脑子里回放，我从未见过伊辛兰这么温柔的表情，莱伊也好像在他面前会更放松，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伊辛兰也来探望过许多次，拿起我给莱伊念过的童话书，续上我没念的后文。

那他在意的是——

「我们到了。」

熟悉的树屋立在眼前，原本已经看习惯的窗户和窗台上的花又消失不见，徒留木屋前廊的花瓣。一切都好像回到原点，好不容易打开的窗户再次关上。

「奥德。」伊辛兰这次没有耍花招，而是老老实实地敲门，「卡沃伊来了，他想见你。」

门开了，门缝里面闪过奥德的脸，在惊鸿一瞥里，他的脸色也并不好看。

「进来吧。」

房间比之前乱得多，角落里偶尔堆着几袋垃圾，桌子上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没收，头绳、笔、用了一半的魔法材料，或是一些日常消耗品随处都是。

所幸的是，花盆还是原状，花朵在其中摇曳生姿，看起来没被主人的状态影响。

将我们招呼进房，奥德随手抓起头绳，走到厨房角准备泡茶，伊辛兰也在那附近摸到一根头绳，走进去帮他。我虽是客人，但也不好直接坐下来等，于是在吧台外面等他们。

从柜子里翻出茶壶，奥德瞥了跟上来的伊辛兰一眼，让他去拿点饼干出来。

「你刚刚又去看莱伊雅斯了？」

「嗯——她状态正在好转，饼干你上次吃完放哪儿去了？」伊辛兰蹲在下面翻找半天，而后站起来在橱柜顶上翻找，「怎么了？」

奥德没有说话，发出一串有些无所谓的声音作为回应，伊辛兰好像在等待下文，又或者只是单纯的没找到。

不知为何，总觉得氛围有些微妙。

但我也不是像伊辛兰那样会套话的人，只能装作隐形人，安静地听他们说话。

两人没有说话，转头看，发现奥德正专心致志地制作花茶。

将新鲜的花用盐揉搓，手指捏花，以清水冲洗，揉搓时不能擦破花瓣，同时又要擦得能流出花汁，这是伊辛兰之前在聊天时告诉我的。

做完这些，他将花朵放进透明的茶壶里，才接上伊辛兰的话。

「你想要莱伊雅斯的花吗？」

这两句话里间隔了很久，久到气氛已经变得微妙，现在的回应则更微妙。当微妙的气氛堆叠时，就会变成弥漫在空气里的尴尬。

什么意思？伊辛兰也想要莱伊的认可吗？

「我哪高攀得上啦。」

好像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但他们两人一个根本不在意这个答案，另一个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还回头喊我去桌子边上坐下，饼干和茶都已经准备好了。

踌躇着就已经坐在了桌子边上，伊辛兰招呼我吃点饼干，还有好久没喝的奥德泡的茶。其实现在已经超过了问话的最佳时机，但事关莱伊，我还是很想知道。

「要老师的花是什么意思？」

伊辛兰的表情有些尴尬，奥德倒是面不改色，他喝掉这一口花茶，回答我说。

「对外族来说，给花意味着认同，但对同族来说，就是类似告白的意思。」

啊……

是吗？

伊辛兰，想要莱伊的花吗？

这个答案让我后悔，我没想过花是这个意思。但更加后悔的是，刚刚没有认真看伊辛兰的表情，到底是真是假，我太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想要莱伊的花了。

就算是我也知道，这句话是不能随意问出口的。

好奇心和理智在脑子里打架。好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期待的是伊辛兰否定的回答，但这只是胆小鬼的行径，莱伊和我也只是单纯的师生关系。

可是，我不是也想过替莱伊把关吗？不行，他不行……伊辛兰不可以。

我暗自磨了磨后槽牙，脑子里宣布理智占了上风，硬着声音问。

「学姐是怎么回事？」

话一说出口我就知道说错了，我没有质问的意思，但听起来太像，奥德的表情都变得更冷淡。

「没什么，她不合适。」

「可是之前不是这样的……发生了什么吗？」

「就只是不合适。」奥德一口咬定，寸步不让。

脑子勉强在理智为基础的情况下转动，明白了在他这里也得不到更多的信息，我叹了口气。

精神的挫败由身体得到了些许的抚慰。

奥德家招待客人的饼干是精灵族特供，每一块都有不同的花朵味，紫藤的偏咸，樱花偏甜，玫瑰则有种奇妙的酒味，但总体来说都是甜口的饼干，用来配精灵的淡雅花茶恰到好处。在下午茶的时间里，哪怕是奥德，表情也稍许缓解。

在奥德家的时间流水般过去，晚上还要去找学姐问清楚情况，我便先行告辞。

达琉西斯夜间的风很冷，打在脸上像刀割。漆黑的夜空里，往常都能看见闪亮的星星，它们消失在坎斯拉的夜空，却出现在达琉西斯。但今天的夜空里没有星星，月亮也像拢了层纱。

在回去的路上，我问伊辛兰。

「这次不能再给点别的建议吗？」

「哎呀，卡沃伊，我记得人类有句话。」

回过头来的脸出人意料，伊辛兰有些好笑地看着我，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表情。夜幕中没有能照亮他的光了，在精灵挂起的萤火虫路灯里，半边脸藏在阴影中，他似笑非笑，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冷漠。

「做人不能太贪心。」

哑口无言，我沉默地跟着他，走回了驻扎地。

木楼灯火通明，一层进门就是热热闹闹的食堂，甜蜜的焦糖味直冲鼻腔，刚好到了晚餐时间。

我和伊辛兰告别，目送他走进深深的黑夜里，便回头进去找人。

明亮的灯光照在脸上，我刚从黑暗里进来，不禁眯起眼，在食堂里寻觅着少女的身影。

大家三三两两地坐着，但她很好找。少女身边坐着另一个高壮的人，周围是一圈空位，没有学生敢坐在她身边。

今天挑选了烤牛排，我端着餐盘填充了空位之一。监护人只是坐在旁边等她吃完，他见到我，还和我点点头。

「学姐，」我将牛排切成小块，「我今天去看奥德了，情况好像不容乐观。怎么会变成这样？」

「奥德愿意见你？」学姐停下晚餐抬起头，讶异的视线从她的黑刘海里透出来。

「什么意思？我和伊辛兰一起去的。」

她将餐叉搁在瓷碟上，拧起眉头，和我解释现状。

奥德拒绝和她见面，是因为她是嫌疑人之一。

短短半天，就发生了很多事。在莱伊被带走的第二天早上，奥德突然关闭了花园与树屋，禁止任何人进入，包括安雅学姐，且这次伊辛兰也不例外。

「我去问过伊辛兰，他说自己也不清楚情况，我找不到线索，偷偷溜进花园里查看过，」安雅学姐惋惜地说，「许多花朵都被啃食了。」

「啃食？」

「据我调查，是古木林的保护罩出现了漏洞，让木蚜虫飞了进来。」

学姐说，这些木蚜虫以精灵魔力为食，最喜欢吸取精灵种的花朵的花汁，且繁殖速度极快，肉眼不易捕捉，古木林的保护罩就是为此存在。

「保护罩怎么会突然出事？」

学姐摇摇头。

「我准备明早再去一趟古木林看看情况，你也要一起来吗？」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太族长那儿怎么样？他看起来很生气。」

到现在才想起来，还没和安雅学姐汇报，我们已经拿到了花。

「我会全力帮学姐的。」

在我的承诺里，学姐情真意切地笑了。

「好了，你回去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之前一直没说……谢谢你。」

我洗漱完躺上床，望着天花板发呆。

没想到会出问题的反而是奥德，让我有些不安，一切都太巧了，好像有什么在背后操控。

在我的魔杖暴露后，莱伊突然被发现，我和莱伊一起被关进树牢。而当太族长忙着莱伊的事之时，古木林的保护罩又出了意外，奥德的花园被啃食，学姐没能得到花。

或许只是我的猜测，但狼人的直觉一向准确，我还是将魔杖放进了明天要穿出门的外袍里。

和安雅学姐约见的地点，就在奥德家身后，是通往古木林的入口之一，后面就是世界树的森林，树牢也在其中。

昨天还被破坏的保护罩，今天就已经被修复了，淡绿的魔法荧光像一面墙，拢住整个古木林。面前是通往古木林深处的入口，在阳光照得到的地方还能看清，但更里面的地方，则是一片漆黑，入口的小道便这样蜿蜒进黑暗里。

「好像是这块地方。」

安雅学姐伸出手，在上面比划，她的手指简单地穿过了保护罩，正如她所说，就是一个只对木蚜虫起效的罩子。

这块地方有明显的修补痕迹，保护罩整体是淡绿色的，但修补的地方则是更深一点的颜色，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这个形状不像是被木蚜虫咬开的。」

比起咬，更像是被撕开的。不仅周围没有啃食的痕迹，也并不是从某一点扩散开的圆形，而是上下窄而中间宽的形状。

和安雅学姐对视一眼，发现对方都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学姐旋即从外袍里掏出储魔种子，将其放在掌心，闭上眼睛念念有词。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储魔种子，比平常用来储存魔法的种子小上一圈，也并不是平常会用的饱满形状，而是隐隐有些干瘪的样子。

「给予我们探寻真相的钥匙，抗衡未知的能力，双目清晰，双耳灵敏，请给予我——真正的事实。」

随着安雅学姐的双眼睁开，种子成了灰烬，随风飘散，她的双眼正如刚刚的祈祷，散发着明亮的光辉。

她再定睛看向那块修补过的地方，眯起眼，顺着修补的痕迹细细摸索。片刻后，她缓缓呼出一口气，直起身子，认真地说。

「这是金属性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