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他们赋予了我勇气，但在未知全貌前，这些勇气就像手掌中的沙子，我握不住，也无力承担。

无力承担的后果之中，最不敢触碰的是他们的反应。

我恐惧于他们可能会恐惧我。

现在已经足够温馨，足够宽宏大量了，连剥夺生命也能原谅也能原谅，我不奢求更多的仁慈。

仁慈是有限的，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如果我真的、真的杀了人呢……」

哑然。

我惊讶于这是我自己在说的话，我竟然还敢说出这种话，竟然是一个破败的、漏风般的嗓子，短短的一小句都破了音。

人就是这样的生物，他会永远且无法抑制地渴求着绝对无法得到的东西，包括爱也包括彻底的原谅。

无论是哪个，都不是现在的我能拥有的东西。

我分明是这样地清楚，却还是对他们说出了从没和任何人说过的话。大脑与身体分家，我也分不清是情感抑或理智的胜利，或许根本没有胜负。

如果我杀过人呢？

如果……我杀了……

呕。

酸水在胃里剧烈翻涌，不过短短半分钟就涌上喉咙，无论是手掌还是挤压的喉咙都无法阻挡，它疯狂地冲出我的鼻腔和口腔，我趴在床边疯狂地呕吐。

「卡沃伊！」

他们几人挤过来，递水又拍背，我尽力将自己的回忆拉出来，才勉强颤抖着嘴唇说「谢谢」。

「没关系！」还没等我回过神，古斯塔乌扯住我的领口，在天昏地暗之中，那双蓝色的眼睛坚定而耀眼，「没关系！」

他一遍遍大声地重复这句话，将我砸得头晕目眩。

「什么『没关系』……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我忍不住大叫出来，眼泪乱七八糟地糊在脸上，一定很难堪。

辛勒扯住我的手。

「你不是这样愧疚着吗？这又不是你的本意，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

「事实是我就是杀了人啊！这是没办——」

我死死地咬住嘴唇，才反应过来，尽管我再不想提起，也只能承认，绝望地承认，在这些最关心我的面前承认——我杀过人。

「那又怎么样！？」

他们在说什么啊！怎么可能没关系！

我又想哭了，回头看向用力拽住我的辛勒，他说。

「你还记得我和你说的灰色领域吗？卡沃伊，就算是杀人这件事，也不是非黑即白的。」

「可是我没办法原谅自己……」

「或许我们的话毫无意义，但至少要有人对你说出这句话——没关系，你松口气吧，你放过自己吧，好吗？虽然我不知道全部的真相，但至少我知道你，」古斯塔乌攥拳，打在我的心口，「你是我认识的善良勇敢的卡沃伊，虽然偶尔有点呆，但不是什么大问题。正因为是你，我才会说没关系，一定有什么误会，一定不是你的问题，你明白了吗？」

所有人都在期待地看着我，这里安静且压抑，他们的视线像针，扎在我的眼球里，固定在古斯塔乌的视线相交处，无法动弹。

但我真的不明白。

「听我说，什么都不要想，你先听我说……好吗？」

古斯塔乌的手怎么也甩不开，而他的声音太谆谆善诱，我只能跟着他重复，用着哀求的声音。

「我明白……」嘴唇擅自动起来，「也许。」

「好……现在这个程度就可以了。」

一次爆发又再度陷入沉默，房间里的氛围安静，我迫切地想用一些东西塞满我的脑子，或许有人应该说些什么。

每次这种时候，都是辛勒先开口。

「你想喝热可可吗？好了，我知道你最喜欢这个。」

「……谢谢。」

辛勒的表情比我们都要跟快活，随后又去找了楼下的塞姆，让他顺便拿清扫的工具来，打理我留下的一堆烂泥。我很抱歉。

现在稍微冷静下来，我便想起了更重要的另一件事。时间紧迫，我得尽快问清楚，她马上就要来了。

「昨晚，是古斯塔乌救了辛勒吗？」

这很不可思议，他没有魔杖，没有魔法阵，为什么可以用魔法。古斯塔乌是人类，没有前两者也能用魔法是其他种族才能做到的事。

塞姆已经动作麻利地打扫好了，同时给他们两人搬来了椅子。三张椅子围在床旁边，古斯塔乌开始说我们第一次相遇的事情。

「本来我是不需要去革依鲁森的，去年我进学院的时候，学院方就已经让我去过一次了。」他沉下脸，露出一种近乎冰冷的怨恨，「但我没拿到自己的魔杖。」

我和辛勒第一次知道这件事，吃惊不已。这个世上怎么会有魔法使没在革依鲁森找到魔杖。虽然原理不明，但每个生灵总会与革依鲁森的某个自然造物产生共鸣，或许是树枝、木头，乃至于水流。如果古斯塔乌是因为被世界树拒绝，他根本不可能使用魔法，但事实是他的天才领域也将魔法囊括其中。

「是我自己拒绝的，拒绝的理由很简单，我不喜欢。魔法使的喜好很重要，如果我不喜欢它，再怎么共鸣也没有用。」他冷笑道，「世界树不喜欢我，拒绝我不就行了，给了我感应，又要令我厌恶，我自认没做错什么，在这之前我都是当之无愧的天才！有哪个天才……不能用魔法？」

是了，当年的艾朗森也说过这句话。

古斯塔乌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呼吸。

「所幸的是，我在图书馆找到了解决的办法，将它做了篇论文发布，魔法管理局也对我睁只眼闭只眼，只不过代价是埋在手臂里的魔晶。」古斯塔乌掀起双臂上的衣物，一根细长的红线从他的臂根爬到中指，在中指指根缠绕一圈，「我的魔法使用记录全在他们那儿，用魔法就会炸掉。」

「炸掉……什么？」我难以置信。

「手臂。」

「这根本不是所幸。」辛勒的脸色也很冷。

天才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他的笑容阴郁，一字一句是砸进地板的冷钉子：「我是要用魔法的。」

「……魔法就有那么重要？」

「它是我的一切……如果没有魔法，我没办法活下去。」

我第一次看见古斯塔乌露出这种表情，颓丧而冷漠，他失去了说话的力气，从紧闭的嘴唇里挤出这句话，便再也闭口不言。

他似乎是在说，这个世界除了魔法的荧光以外，没有别的颜色了。

我能理解，所以也沉默了，房间里充斥着异样的安静。

像忍受不了这种氛围，辛勒烦躁地挠着头发，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

「还有一件事要和你说，卡沃伊。」

「什么？」

「关于昨晚的事，在古斯塔乌用完魔法之后你就晕过去了，守卫发现了我们，想把我们抓起来。我和古斯塔乌花了一番力气逃跑了，但皇帝说不定还会追究，所以你尽量不要回去。」

「可是……」我闭上嘴，「好吧，我知道了，等我们伤好了，两天后再去一次吧，或者你们两个去。我们还什么都没查到，都怪我。」

「啊？我们有——」

窗户爆破的声音炸响，房内洒进无数玻璃碎片。我看着一片狼藉的房间，没能理解发生了什么，僵硬地转动脖子，看向窗外。

怎么会这么快。

「卡沃伊。」

她面如寒冰，身边是丛生的冰刺，它们刺穿玻璃，此刻正在她身边闪烁着锐利的光芒，脚下踩着铺满羽毛的背，是饲养在府里的魔兽，可以用作飞行坐骑，这是莱伊第一次在我面前骑。梅丽也在她身边，面露对我的责备。

「为什么这样！」我第一次朝她大吼，她强盗一样地闯进我朋友的家，好像我做了什么天大的坏事，好像我误入歧途。明明之前还对我无视、躲避，现在又装出一副监护人的样子。这简直莫名其妙。

「我很生气，」莱伊的视线从我转到古斯塔乌、辛勒，乃至于塞姆，「我明明说过，让你不要受伤，不要去管那件事。」

「那也不要用这种方法吧。」我也很生气，对她冷着声音说。

「梅丽。」

她失去了和我谈话的兴致，转过身，留下冰冷的侧脸，她的契约精灵甫一挥手，藤蔓便从她的脚底钻出。

「梅丽！」我央求的声音也无法令她回心转意，「你怎么能和莱伊做一样的事！」

「卡沃伊……我亲爱的，你受了太重的伤，」梅丽痛苦地闭上眼，藤蔓便在这个瞬间，毫不犹豫地冲到我的眼前。

「回家吧。」

视线旁的蓝色身影即将冲出，我用力地拽住他，任凭藤蔓将我牢牢捆住。

「辛勒，回去。」我咬牙，「你打不过她们。」

「可你——」

没有后半句，因为藤蔓已经将我拽离房间，掉进窗外的鸟背上，鸟儿一振翅便奋力飞翔，他们担忧或愤怒的表情全都被抛在身后。在梅丽想要将我抱在怀里，抵御寒风，莱伊的声音在头顶轻轻响起。

「梅丽。」

她的契约精灵即刻便明白，无奈地将我放下来：「好……」

但我没有感到一点寒冷，是莱伊在我身上加了一层魔力罩。

一路无言，我什么也不想说，在鸟背上回到了我的房间。

依旧是从窗户进去，梅丽的藤蔓稳当又动作轻柔，将我放在床上，盖上被子，但我已经感受不到其中的温暖，只有恼火与不满。

我不明白她们是什么意思。

玫瑰精灵关上门便离开，留下我和坐在桌子边上的莱伊。

「说。」茶壶盖被掀开的声音，她的口气像审讯。

说什么？我说不出她想让我说的话，反而有一堆话想让她说。

见我不说话，她突然抛出一句来。

「我知道你最近在干什么。」

「之前不阻止，现在说什么。」我努力控制着愤怒，让自己不要攻击她。

她笑了一声：「没想到你真的做到了。」

我怒上心头，觉得她的话里藏着软绵绵的针，她觉得我还是小孩，觉得我根本没有实力能找到，所以才装作不知道，任凭我故作聪明，假装被瞒住，直到现在还在嘲讽我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第一次这样和我说话，难道我们之间是可以这样用语言相互攻击的关系吗？我突然觉得刚才不愿让她受伤的坚持很空虚，她可以毫不犹豫地让我受伤，那我为什么不行？

「我比你想得知道更多！你能别再觉得是我长辈了吗？明明什么都不敢面对。」我知道这个责备很奇怪，明明我也不敢面对，但我那些经常察觉到的刻意回避已经要把我折磨得发疯，「因为你懦弱，没有勇气面对世界的真相，我和你不一样！」

宽大的魔女帽遮住了她的脸，莱伊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来：「我和一个孩子争论什么呢？你连回避的含义都不知道。」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近乎发疯地不想知道！

她要在现在说吗？在我们第一次争吵的此刻，说出那句决定性的话，残酷地断绝我所有的痴念，将它们当作战胜我的筹码？

我几乎是想要央求她，想要痛苦地打断她，想要凭着一时愤怒结束我所有的贪婪念想。

「你要说吗？」我恨她。

她的身躯猛地颤抖，我能感觉到斗篷下的身体在绷紧，她的魔女帽因为低垂的头而掉在地上，紫色的长发遮住她的脸颊，我痛恨那张脸上的痛苦的表情。

我想知道她有没有在哭。

好半天，她才慢慢地说。

「我不说。」

我搜刮了所有能说的话，才把它艰难地从刚才的话题里抠出来。

「该怎么面对世界，是由我自己来判断，」我一定要说，我必须要说这句话，「莱伊，你不是我的母亲。」

她一下脱力，跌坐在地毯上，双手疯狂颤抖，我连滚带爬地跌下床铺，在即将走到她眼前时停下脚步，慢慢地、慢慢地挪过去，用手掀开她的长发，扶起她的脸。

「我的母亲已经死了，你不会成为她，绝不。」

泪水瞬间盈满了那双眼眶，夕阳洒在橘黄色的眼睛里，闪烁，流光溢彩。

但泪水先一步从我的眼里流了下来，我颤抖着嘴唇，想亲吻她，想斥责她，想说些我想说的话。

「我不想让你知道。」

她先说出了她想说的话。

「什么？」

莱伊用力地甩开了我的手，抬起头，沾湿的头发胡乱地裹住她的脸，只有双眼明晰。这双眼里竟然不是痛苦，而是的浓浓的排斥……

我不想将其称之为的，恨。

我近乎呕吐地哭泣，双手无力地撑在地上，像狗一样跪在地上，却得不到任何奖赏。她俯视着我，不过两秒便转身离去，朝着门扉，一步、两步。

不要走，莱伊，不要走……

但我说不出口。

她讨厌我，是因为我伤害了她，这理所应当，但我无法接受，绝对。

无法接受她的排斥，无法接受自己伤害她，更无法接受的，是懦弱到不敢道歉的自己。我死死地咬住嘴唇，恐惧下一秒就要吐出来的懦弱的示好，恐惧莱伊不知何时结束的愤怒，恐惧可能到来的……断绝关系。

我恨自己。

愧意要将我淹没了。

吱呀。

莱伊走了。

总之情绪大爆发……期间询问了擅长写这个的朋友的意见得到了很厉害的建议！写初稿的时候，连我也没有想到，卡沃伊会说出“你不是我的母亲”这样的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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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Chapter68 无休止争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