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世间缘分不解

“诶呦,您是要往北边去?”

方出城的庄冉在路上遇到两位暂且同路的大哥,他不远不近地缀在人身后,奈何他二人交谈的声音实在过大。

“可不是嘛,”只见左边那位问话的大哥说完话,另一位竟手舞足蹈起来,“我不仅要往北边,还要北到最远的边陲镇去呢,你可不知,以前边陲那鸟不拉屎的破镇子现在到处都是做生意的人,还有外国面孔。”

“那谁还能不知,”左边的大哥道,“这两年那边陲镇在新帝扶持下和外国通商,发展可好了,那这么说大哥是准备到北边做生意去?”

“没那么大本事,去碰运气讨个生计而已,”右边大哥谦虚,又继续道,“不过要说功劳你怎能只讲皇帝一人,你瞧如果不是虞大将军几年前那一战,大褚如今能和外国通商?他镇在北关,边境才能发展到今天这样。”

“确实,”左边的大哥应声笑道,面上却不禁又起了些忧虑,他犹豫了下,“不过大哥你确定要在这时候北上?”

“怎么说?”

“我啊,之前听人说北边最近又要开始打仗了。”

“什么?!”

“真的,别不信我。”

“……”

庄冉依旧缀在人身后不言语,其实不光是左边那位大哥,北边要打仗的消息庄冉先前在城中也听人提起过,到底身在事外无能为力,庄冉信其无不信其有。

然而此时出城听人口中提起,庄冉犹豫了下,在下个拐角时往另一条路走去,先前那说要到北边去做生意的大哥没有拐进来。

往北边去的这条路上着实要比平时寂寥,庄冉一路上却也不急,百无聊赖走来,停下歇息时,便时不常将自己腰上别的那把短银刀拿于手中玩耍一番。

这日庄冉继续赶路,走过一条山间道时却突然被人从背后拍了一掌,一道苍老却明快的声音传来:“嘿,别走,让我好好瞧瞧这。”

塞北,两军交战处

乌泱泱望不到头的北靳军队肃立于褚军阵前,战马上的虞珵见其为首之人执剑冲他一笑:“真是好久不见啊,虞将军。”

“我没死,你意外吗?”

那声音幽幽从风中飘来,叫秋季塞北惯常湛蓝的天此刻愈加晦暗,映在虞珵望向敌军的眼底,他右手转了下垂向地面的长枪,身后军队“噌——”一声齐响,虞珵与眼前人道:

“好久不见了,阿尔查图殿下。”

天空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诶呦快快快,小子看到前边有个山洞没有,躲里头去,这雨越下越大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秋雨打得庄冉猝不及防,躲到山洞的短短一小段路已将他浑身都浇透了,坐在不大的山洞内往外望去,洞口的雨帘不断拍打着方才被庄冉踩断的枯枝,洞外豆大的雨珠哗啦啦打散满山秋黄。

愈发昏暗的天叫庄冉有些烦闷,黝黑的洞内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在庄冉耳边响起,庄冉叹了口气,收回望向外的视线。

“老人家,您快别乱走了,这洞里黑漆漆的,指不定里面还有些什——”

“嗞”一声响。

庄冉话没说完,被一束燃起的火光晃了眼,火光后布满褶子与苍白胡须的脸映在了庄冉眼底,正笑呵呵地望向他:“小家伙快再上前边来点,烤烤火,别被雨淋坏了。”

“……老人家您到底是何方神圣呀,”庄冉不禁对眼前能在大雨中一眼发现山间密林后的山洞,并在山洞漆黑环境下往里找到干柴的老人起了些好奇和拜服,如果他手中没拿着从自己那儿抢去的东西的话,“话说,您到底什么时候能把我的刀还我?”

见老人拿在手中又对着火光左瞧右瞧那把虞珵给自己的短刀,庄冉真是一阵不解。

话还要说到半日前,庄冉好端端走在半道上却被人突然从后拍了一掌,庄冉转头去看,还没回过神来自己别在腰后的短刀就又被人抽走了。

胡须花白的罪魁祸首这会儿正隔着火堆坐在自己对面。

庄冉那时问老人家到底为什么要拿他的刀,老人如今在山洞内依旧没变他的回答:“小伙子别急嘛,这么大雨我又跑不了,你就再让我好好瞧瞧,这刀我以前真的见过。”

庄冉又叹口气:“可是什么都对不上嘛,您非要说好几十年前您在一姑娘身上见到过这把刀,可我的这把分明是前不久我朋友在去边关前留给我的。”

老人闻言睁大两只眼:“你这朋友男的女的?和你什么关系?”

庄冉被老人盯得莫名发毛,耳垂有些红:“朋、朋友就是朋友嘛,什么什么关系……男的,我哥!”

老人见状哈哈大笑起来:“那你朋友又是从哪儿得的这把刀?”

庄冉认真想了想:“他好像没有跟我仔细讲过,只说是当年第一次上战场前在老铺子里合了眼缘买下的,一直跟了他很多年,前不久给的我。”

“诶,”老人闻言眼神又亮起来,“那说不定这其中有什么渊源,就是当年我认识那姑娘把这刀落到了后来你说你朋友买的老铺子里。”

庄冉:“唉……”

老人转了好几个弯的话叫庄冉懒得思考,他转头望向山洞外仍淅淅沥沥下着的秋雨,天色不知何时已经黑下来,走了一天路的庄冉实在不想再和老人去探究这把刀的来历,眼瞅着自己半湿的衣服烤得差不多干了,庄冉一转身,背对着火堆躺下。

闭上眼,山洞外秋雨的嘀嗒声与呼呼风声、身后火堆燃烧的噼啪声全都在庄冉耳边放大,他庆幸老人在他躺下休息后没再言语,却又不清楚自己这会儿为何能够放心叫这才与自己认识半日不到的老人攥着那把银刀。

然而许是这夜山间雨声实在太大,庄冉闭上眼后久久没能入睡,心里那股烦闷又在不知何时涌上心头,不知身后那么久没有丁点衣物摩擦声的老人有没有躺下休息,庄冉在映着微微火光的石壁前缓缓睁开了眼。

“老人家,你为何要这么执着这把你说你以前见过的刀?”

庄冉觉得自己大概没话找话。

身后直到良久才有动静,老人苍老的声音混在时起的噼啪声中。

“你又为何要这么执着这把刀?”他反问庄冉。

庄冉没有犹豫:“因为它是……我哥给我的。”

“可不嘛,”老人再次笑起来,“那我也一样,小伙子,这人呐,大多数时候执着一样东西从来都不是执着它的本来,我们看到的,是它身后的人和事。”

“那姑娘吗?”庄冉不禁有些好奇老人口中的女子。

这个最初突然从深山老林里冒出抢走庄冉身上的银刀,再到后来带庄冉找到山洞生起火的老人,庄冉清楚老人不似面上那般简单,然而萍水相逢,他没必要刨根问底。

于是这会儿庄冉半带着试探开口问老人:“您老人家活了大半辈子,一路走来定遇到过不少人吧,为何独独对那姑娘执着?”

“倒也不是执着吧,”老人并未拆穿庄冉的试探,他反问庄冉,“小家伙,如果有天我问你,你道你是为何要走到这条路上的?”

沉夜中,老人隔着火光见背对着自己的少年将胳膊枕在脑袋下,身影动了动,没有言语。

“如果有那么一天,你在这条路上走的时间长了,你就会发现,”老人于是笑笑,“到底啊,这江湖上形形色色的人,看似人各有异样,实际上差不离几种,一辈子真正叫你念念不忘,或者印象深刻的人实在不多。”

“那姑娘是一个。”老人顿了顿。

“你同她经历过什么吗?”庄冉问。

“经历……”

老人这一回沉默得更久了,久到庄冉在淅沥的雨声中几乎快要睡着,冷风灌进冒着微弱火光的山洞,往黑黝黝的更内侧行进。

到底是年纪大了,几十年前的往事,许多老人已记不大清。

他却唯独记得,那日自己揣着腰间裂了口的葫芦瓢在南部的村户人家讨了口酒喝,临往北走见一片竹林,那是他与那姑娘的第一次遇见。

黝黑的山洞内,老人盯着那簇快要熄灭的火堆回忆起:

那时愈发响亮的打斗声加快了他负手捋着胡须慢悠悠的脚步,一直往里走,直到竹林深处,方见打斗声的来源。

老人第一眼便被那穿梭在竹叶间一身劲装的姑娘吸引了,她似乎是在与人争抢着什么东西,因为在她前头,老人还见到了两个与那姑娘看似武功不相上下的年轻男子,二人不停躲闪着她的招式。

地面上几个吊儿郎当的半溜子男不停在给空中打斗的男子鼓掌助威,老人本也是个不怎么正经、爱好溜须拍马的老顽童,却被那几个年轻人口中不时冒出的污秽言论给惹恼了。

老人走到旁出言,大声斥责起那几张嬉笑的嘴脸,却得到回复:“老头子滚一边去。”

地面上的动静显然也惊动了空中打斗的三人,然而令老人没想到的是,那正在空中与人纠缠的姑娘竟在打斗间隙叫他不要插手,老人起初以为姑娘是在担心他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老头子被误伤,但她显然想错了。

于是老人并不准备听那姑娘的话,低头准备往地上找根称手的竹枝,却是没想在老人低头的一瞬——

“砰——”

“砰——”

两声落地声,老人抬起头来,便见方才与那姑娘打斗的两名男子从空中摔落,倒在地上起不来身,紧接着又是两声惨叫,老人愣住了,竟被随后落地毫不优柔寡断拔剑刺向两名男子手心的姑娘震住了。

那时姑娘尚且稚嫩的脸上流露出的狠劲,老人经年也忘不掉。

受了伤的两名男子抱着手在地上不停打滚,而方才倚于竹丛间的男人的全没了先前看热闹的闲适,老人正疑惑此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矛盾,便见那姑娘收起剑,用脚踩住了其中一名倒在地上的男子。

姑娘伸手往那男子的衣襟里掏出了一条衣带,随后“啐”地吐了口口水在他脸上。

“真是倒霉催的,走半道上碰见臭流氓,就你这种货色还想要老娘跟你走,撒泡尿好好照照自己去吧,再不走小心我把你整只手都砍了,滚!”

老人被姑娘威慑力十足的吼声叫醒,才发觉她衣衫上少了的腰带,转过头,几个看热闹的二溜子已经被吓破了胆,扛着受伤的男子跑远了,他看向姑娘:

“丫头,你没受伤吧?”

直到此时站定,老人才清晰地见到那姑娘过于稚嫩的脸庞,叫一声“丫头”实在不为过。

回应老人的,是在萧萧风声中盖不住的清亮嗓音,少女抹去了脸颊旁的血痕,笑道:

“老先生,我只是方才在林子里走没留神被那几个人从后扯了带子,你放心,就那群货色,连我一个指头都碰不到。”

后来,老人与姑娘同走了一段路。

相处一段时日,老人并未藏起他的本事,那姑娘却没有过问过他的来历,礼尚往来老人也不知姑娘的姓名,但多少能够猜出她的来路。

这世道女子本就不易,敢破常规者更是少之又少,老人原道那个一身锦缎的姑娘在经历那天的事后过不了多久便会打退堂鼓,回到那个她生来拥有、不用风吹日晒、不会淋雨挨饿的雕梁屋内,然而他想错了。

那真是个活泼又有趣的姑娘,对一切未见过的新鲜事物都感到好奇,一路走来她撷果采桑、摸鱼抓虾、与挑衅她的彪形大汉打架斗殴的事没少干。

她也常乐意抬头看天上的星星月亮,守着日出日落的点,老人至今还哭笑不得地记得,有次他二人路过一小镇村口的临水书堂,他被姑娘拉着趴在墙头,听她头头是道地点评那其中到底哪个小伙书生最是秀气。

然而老人又能够清楚地看到,那个外表看似纯真、对任何事物都起得来兴趣的姑娘,她眼里那股势在必得的狠劲,她有她势在必得的东西,她在寻找什么?

那不时常出现,却在老人与她初遇时的那片竹林里,第一眼便见到过的眼神,老人看到便知,她不属于这里。

她的手中常攥着一把未开过刃的银刀,但雕刻得实在过于精秀,这也是她走在路上时常被人盯上的缘由之一,但即便如此她也从不将刀收起。

一夜小酌,老人却不知为何醉了酒,他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便问姑娘道:

“你这刀有何来由?”

姑娘犹豫了许久,笑笑道:“说来其实倒也没什么特殊的,只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便时常羡慕能够像我爹一样有把自己的刀,或者剑,像他一样,在校场上飒气地与人比武,将来再有机会上了战场,能和他比肩。”

姑娘笑着看向老人。

“老先生,这实在不能怪我,他握剑的样子,我想任谁只要见过一次,都会忍不住向往,更何况他是我爹,我是听他的故事长大的。”

“所以你锻了这把刀?”老人问姑娘。

“嗯,”姑娘点点头,“那时候我还太小,我与我爹提起这件事时,他并没有把我的话当小孩子玩笑,然而我爹的态度却也并不如我期待,那之后他勒令我娘以后不准再带我到校场来观摩了,可我是个犟种,他越不让我做什么事,我便越要做,非要做。”

“于是后来我瞒着我爹和我娘,偷偷从我房里拿出了他二人在我那年五岁生辰送我的整盒银簪,跑去家里的锻炉间,央求锻铁的家匠偷偷陪我把这盒簪子锻成刀剑,奈何那时我年纪实在太小,为了不被发现,每天不能在在炉间待太长时间,于是一锤一锤敲打下去,一晃就是好几个年头。”

“我打小就喜欢漂亮玩意儿,那时候为了彰显这把我亲手锻的小刀是独属于我的,还不厌其烦地在上面刻了好多花纹,就是现在这样。”

姑娘把银刀横在了老人的面前。

“我本该戴在头上的银簪被我锻成了刀剑,银簪没戴多久,这刀如今倒是陪了我很长的时间了,它也很漂亮。”

“只可惜最后这把刀没来得及开刃,我爹就上战场了,我也后知后觉才意识到,原来我那些年自以为隐蔽的行为我爹和我娘都清楚的很,甚至在我爹上战场后不久,我娘还专门请了武术先生来家中教我,我问她为什么,她只叫我‘保护好自己’。”

“后来我娘也在隔年随我爹一道上战场去了,家中剩我一人,我提着一柄普普通通的铜剑和那把银刀,就出来了。”

老人方才知晓姑娘眼神中那股超出她年岁的狠劲与执着出自何方,那一夜过后老人思虑良久,有一天问她:“想不想从我这里再学些本事?”

姑娘摇了摇头,笑起来,嗓音一如初见时清亮:

“我不做你的徒弟,老先生,同你不一样,我迟早要回去的,再一道走,该要舍不得了。”

姑娘斩钉截铁的话语中,只有一句如老人先前所料。

实在是个性情中人。

是啊,也是时候该道别了。

那之后又不久,老人在一日傍晚与姑娘在江岸分道,他看着落满金色余晖的水波江上姑娘腰间细闪着银光的短刀,她蓦然回首,与老人挥手道:

“老先生,江湖有缘再见——”

老人却不知,与她的再一次见面,是在多年后边塞战场上硝烟方止的死人堆里。

她褪了稚气,棱角比那时要更加分明,着一身银亮盔甲,红色披风沾满了血污,老人站在尸横遍野的焦土上,俯视曾经那个时常爱笑的姑娘死得不能更透的尸体,见她身上数不清的伤口与那一道被剑捅穿咽喉的致命伤。

她死前拿着一把又厚又长的重剑,死后仍旧紧紧攥在手中。

那把精秀小巧的银刀不见了,她长大了。

老人至今不知那一天他为何要往那片结束硝烟的战场走去,只冥冥之中他恰好路过那片焦土,冥冥之中他随脚步走入那片血海,冥冥之中他与她再次相遇。

却叹阴阳两隔。

老人用他沟壑纵横的双手合上了那双死后仍旧圆睁的眼,小心将她的尸首送回了褚军营地,最后默默离开。

这世间缘分实在不解。

淅淅沥沥的秋雨不知何时已经落停,老人静悄悄走到庄冉的身旁坐下,为他挡住了呼呼从洞口吹来的冷风。

沉夜中,银刀被放在了庄冉的耳侧,庄冉没有声响,紧闭着双眼。

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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