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平生何必自愧

“后来呢?”

“后来?”老人的声音低而缓,“后来我在洵州城郊捡到了我的小徒弟,我给他一身本事,带着他和他师兄一道走南闯北。”

正愣神拿银刀比着夕阳光的庄冉放下手,听到这儿不禁笑起来:“老人家,您到底有多少徒弟——诶。”

老人听出了庄冉话里的调侃,他盘腿坐于枫树下,竹杖敲在了庄冉倚着树屈起的一条腿上:“就两个,从来就两个。”

“为何?”庄冉向一边歪去,又重新站直。

“诶呦,我又不是捡窝窝头,”老人好笑,“傻小子,你要知道这天底下绝大多数时候,人和人的关系都是有定数的。”

“你和你小徒弟的定数是你路过洵州?”庄冉看向老人。

“何尝不算。”老人眯了眯眼,笑呵呵道。

隔着一片长势高又密的荒草,老人狭长的眼里见红枫乘着蜿蜒宽阔的河水,他低垂下眉眼:“虽然我惯常了一个人,但这么多年一路走来,也不少萍水相逢同走一段短暂旅途的人,小家伙,你知道嘛?”

庄冉点点头。

“只是因缘际会,我不会无缘无故朝人露几个拳脚,大多时候路见不平,也在事后就此别过罢,可偏偏那小子不。”

老人讲到自己的小徒弟,语气不自觉变得轻缓,眼里淌进了旧日时光。

“你不知道,那个时候他才那么点大,”老人抬起手比划了下,“白净的像个瓷娃娃,地痞无赖追在他身后,他不看路地往前冲,结果‘嘭’地撞到我怀里,我伸手把他抱得紧紧的。”

“后来我大徒弟把那帮追他的人解决了,准备走时,他却拽住了我二人的衣角。”

“他赖上你们了。”

“是啊,”老人被庄冉的说法逗笑了,“他赖上我们了。”

下沉的夕阳将整片荒野都照得金黄,庄冉将手中银刀收起,往前走牵起了河边饮水的马匹,老人的声音自后方传来。

“只是终归不是一路人呐,”老人出口的话中带了些自己都未能察觉的叹息,“和他的师兄不一样,我的小徒弟生来是高墙里的花。”

庄冉转回身,荒野中寥寥新老树,老人依旧盘腿坐在原地。

“他可以时而透过砖墙的缝隙,去窥一眼天外世界,却不该在他根茎尚且纤弱时,远远逃离那道窄缝。”老人话说到这里,似乎又不再介怀。

“他要做的不是挣脱自己的根系,而是沿着高墙往上爬再往上爬,总有一天爬到那墙的最顶端,再看天外山河辽阔,用那时自己足够茁壮的茎叶,去做他该做的事、想做的事。”

“那你的大徒弟呢?”

老人与庄冉沿着河流往上游走,多鬃的黑马踩过被河水溅湿的杂草,他见牵着缰绳末端的庄冉回头看他,老人淡淡笑起来。

“恰恰……恰恰相反啊,”周遭呼呼风声,老人安静好一阵,似乎在回忆更久以前的事,“我的大徒弟是这片广袤原野里生长出来的野花,他第一次遇见我时,比后来我们遇见他小师弟的年纪还要小。”

“跟你说过的,那个初遇时候,在破庙里攥着根削尖竹竿的小孩后来跟着我走了很多年,他真是生来是这江湖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遇到什么事都一副从容样子。”

“可你最后还是离开他了。”

“是啊,可是孩子,”老人笑起来,他看向前方的庄冉,“他还年轻,我却已垂垂老矣,他是独身在原野风雨中生长出的野花,不必在意自己的根系,他可以想往何处去就往何处去,不必将贫瘠的荒野视作自己的归宿,可他不该是团毫无分量的飘絮,任风将自己吹往东西。”

“待他有天有了自己的见地,真正找到自己的归依,他的内心才能叫世间万物丰盈起来。”

“所以最后我离开了我的两个徒弟,往后江湖的快意恩仇、四海的风光旖旎,都要他们自己去领悟了。”

“而况再走下去,实在该要舍不得了……”

老人最后一句话近乎喃喃,走在前头的庄冉却听得清晰,他想这一声没有称谓的低语大抵包含了三个人的思念,又想到昨日在山洞中老人与他述的往事,不禁道:

“大家都在寻找什么,当年您在竹林中遇到的那位姑娘也是。”

天色愈渐转晚,昏黄夕阳中,老人眯了眯眼,记忆中那把银色短刀此刻在少年腰间依旧夺目,他与庄冉道:“可不是嘛,困于一隅又如何能找到答案?”

“非要真正见过天地宽,却不能固步自封,走在这条路上的人,无论最后是要回到归处,还是继续漂泊行吟江湖,都是一样的。”老人把目光向上抬。

“所以你又在寻找什么,小少年?”

庄冉抬头望远处若隐若现的群山,顿住了脚步。

其实庄冉也不知他这一遭往北走到底是出于什么,明明知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甚至他不确信自己真正到了边北后,能够打探到准确信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一路来虽行动闲缓,却始终被一股焦虑不安的情绪牵着鼻子走。

或者说,正是因为焦虑不安又无能为力,他才施施而行。

然而莫名地,这一切不安都在庄冉遇到那位半路突然蹦出来的老人家面前止了步,庄冉不知这位久历风尘又惯会讲故事的老先生到底有什么魔力,竟抚平了他一路来的心绪不宁,又或许,就是因为他非常会讲故事。

于是庄冉继续往北走,却不再感到纷扰,北部的风光与南部多有不同,老人有意带着庄冉绕了些远路,庄冉也欣然随行。

然二人走走停停,却也没有在某地过多停留过,唯一次庄冉在同老人攀上座无名山的半山腰时,遇山中一位精通茶艺的老僧。

山中竟日幽深,浮云却蔽不了秋光,僧人的寮前隔着一片静湖被重重老枫包围,那日傍晚的雨后,僧人持长笤扫院外被山雨刷下来的或黄或红的秋叶,他问庄冉:为何独至此停留?

林中鸟陡然惊起,惊了红叶簌簌落池。

霞光晃人眼,庄冉独立于檐下歪头,双手交叠背后,他浅笑起。

“说来惭愧,家中人故里经营茶屋数年,唯我时常欠缺。”

庄冉与老人继续往北走,待到秋风混了霜冻,雨凇沿行满途,北地关塞的大江悄无声息在静夜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又随朝阳升起而冰雪消融,稀薄的晨光怕是一时蒸不干淋了半夜雨的蓑衣,庄冉将其褪下,身旁老人的呼唤叫他回过神来。

庄冉将蓑衣叠起拢于手中,他淡笑了声:

“我大概生来是个慢反应的人,经历过的许多事情总是后知后觉。”

他转头看向老人,似在回应自己的失神。

“不必苛责自己,人人都会有这样的时候。”老人与庄冉道。

庄冉摇了摇头:“倘若我一辈子不曾离开过故乡,我想我大概不会有这样困扰的时候。”

“那你现在后悔吗?”

“曾经想过,可那根本不是我能决定的,”庄冉抬头望远边缓缓从水中浮起的朝阳,“可是刚才那话换一种说法,我大概一辈子都察觉不到我的愚钝。老先生,你说得对,困于一隅的人是找不到答案的,也长不大。”

“曾经的我溺于水乡的润土不知世事,后来我阴差阳错被命运所挟,又困在了京都城繁华的高墙内,我在这其中亲历很多,也亲眼所见太多的人和事,就这样,到如今一切事了,却让我再若无其事地回到江南,我想我是不甘心的。”

“那你现在找到答案了?”

“最开始的我好像困在一张迷惘的纱中,尚不能真正理解那份困扰,看到身边人一个个都步入正轨,我却仍旧懵懂,我想大家都有了自己的去处,我又该去哪里?那时候的我甚至没有这份意识。”

庄冉面上露出无奈,不过随即又释然些许,他拿出虞珵给他的那把银刀,举到与自己视线齐平的位置:“那个人人口中赞扬、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到底是什么样的?”

银刀恰合住远方冉冉升起的朝阳。

“我实在好奇,便这么出来了,追着当年那个不属于任何人的少年人的影子,走了一隅山川,给那段时间时常困扰自己心中的烦闷一个交代。”庄冉说着,将银刀揣回了腰间。

“然而如今想来,过去那个被所有人盛赞过的少年,倘若他当真无忧,又如何会选择远行呢?他大概也在寻找什么吧。”

“孩子,你不是在找过去的那个少年。”

老人灰色的眼眸中映着少年人挺拔瘦削的身姿,见其高仰起头,抬手抓起额前半湿的碎发捋到脑后。

“是啊,我不是在找他,”庄冉仰头望着天,半眯起眼笑起来,“我来看他看过的世界,却不是在找他,想来那时的我便早在心中给自己下了决断——我想跟着他的步伐总不会错的,我是在用他的方法,去找我自己。”

“那你现在找到了吗?”老人问庄冉。

“老先生,”问题飘至耳畔,庄冉怔然良久,“我觉得我找到了。”

收回视线,庄冉将那抱于自己臂弯间的蓑衣放到了霜冻渐渐消融的草地上,淋过雨的蓑衣加于身良久后脱手,庄冉忽觉一阵轻快。

“等这一遭北地走完,我便回去。”

老人对这一回答并不意外,却仍旧问道:“你回去做什么?”

庄冉笑起来:“老人家,问这好笑,我回去自有我的乐道,江山美固美,四海珍馐要什有什,然蜀地的辛辣我吃了便流涕冒汗,海郡的鱼鲜牡蛎我终归是觉得腥气了些,又何必强求自己去适应。”

庄冉深吸一口初冬塞北冷冽的空气。

“我只是个普通人,高墙太高,我爬不上去,根系太深,我也扯不断,想来最关心也不过自己与身边人的吃饱穿暖,茶屋的生意近来如何,今年土地的收成是否好,朝廷最近又颁布了什么政令要叫我们的日常生活有什么变化,就这些。”

“我只是个普通人,既不会武功,读书写字也一般,做不到上阵杀敌,也登不了堂去直言正谏,这不是我擅长的邻域,继续纠结只会越过越糟,何必自愧?想来平生能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已是大善。”

“可是,”庄冉说到这顿了顿,“我不后悔自己这一遭走出。”

“如果不出来,想必一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顿悟,人是不应该浑浑噩噩过一生的。”

老人站在庄冉身旁见他平静注视江流的眼神,接上了话。

“嗯,”庄冉点点头,“但现在,我想家了。”

“一遭走来,尽管我终归是个没什么大抱负的人,登科及第、功标青史这些事情不在我的人生范畴内,这并没什么,这个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在普普通通地生活,而我曾经失去过,崩溃过。”

“曾经有人将我拉出水火,他让我觉得我还能再支撑着走一段路,而我想倘若今朝再有人企图将其破坏,我也是会拼命的,”庄冉轻轻笑了声,“这样想来,感觉自己也是很不错。”

塞北辽原初冬冷厉的风在雨后呈现出特别的清冽,老人被庄冉那声笑感染,张口愣了下,也笑出声道:“看来这便是你寻到的答案了,小少年。”

庄冉应一声,又往前向江岸走几步,而朝阳已然全部升起,鹰隼穿破云层长啸,漫天曦光毫无保留地打在了广袤平原上向天张开双臂的少年身上。

他回头朝老人一笑,散逸地伸了个懒腰。

老人却在这时无端地想起了许多年前,似乎也是在这里,一个江岸边牵赤马的少年仰首喝酒的模样,回头同他打招呼。

老人一顿,向少年走去,他听闻:

“前辈,我往北边去,您是要走哪里去?”

“老人家,我想继续往北边走,您如何?”

记忆中的影子陡然与现实重叠,相似的话语在耳边回响,老人回过神来,看向庄冉却没说话,庄冉也不急,只静静地等在老人一旁。

良久,老人笑了笑,同庄冉方才一样望向江岸:“孩子,就同你所说,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有归根的,你便放下心中重负,往前去吧。”

庄冉听明白了老人的话,看向他默默点了点头。

老人道:“曾经在这里,我也遇到过另一位追着前人身影,步履而来的少年。”

老人突然间掉转的话锋并未叫庄冉不解,前尘旧岁的故事,他惯来脱口而出,庄冉随即淡笑一声:“是嘛,那是个怎样的少年?”

“那是个……”

老人这次停顿的时间更长了。

往事如潮水般卷向承载过太多别离的躯首,老人将记忆定格于那个初冬在塞北江岸边相逢一面的少年,他想,那大概是一个无比自由的少年。

一身鲜衣,长发随风乱舞,手扶身旁赤鬃的骏马又高扬起手,与无意间回头看到的身后素不相识的老人打起招呼,朝阳勾勒出他尚未长开却欣长的身体轮廓。

老人印象中那天的风很大,而小少年却于其中惬意地将酒分享给了老人,他道起自己,又问老人自何处来、要往何处去,说话时扬起一边眉,潇洒又随性。

少年身上那股桀骜的劲,老人是从他眼中看出的,那个分明身立于无边旷野、左右有江流山石的少年,老人却能从其眼中看到他凝成一线的决意,在谈起他的去向时。

那眼神无端让老人想起了更久以前那道炙热的目光。

是错觉吗?老人仔细打量起眼前少年的眉眼,觉得实在有几分相似。

而紧接着更叫老人叹服的是少年识破他刻意掩藏起的身手,与那少年自创一身的功法。

信手将手中酒壶扔到了马背上,少年抽出腰间长剑时眼神变得愈发透亮,他道希望老人能同自己切磋一番,那样的眼神,又如何能叫老人拒绝。

辽原之上直起沙尘,竹竿与长剑相撞声荡,少年出招奇快,老人从未见过的剑式在他眼前起,灵动而刚劲,破风间直指要害,倏地停住,少年清越的笑声环绕在老人耳边久久不散,他道实属畅快。

老人问少年是如何摸索出这功法的。

少年笑起来:“天地何其辽阔,哪里都是有趣的人。”

老人愣住,眨眼间少年却已将长剑收起,他走回江岸边牵起马:

“老前辈,下次再与我见面,就是你使出全力的时候了。”

留下一句话,少年骑马扬长而去,初冬凌冽的寒风呼呼直起,刮过皇天这片辽阔的土地,尚且灰蒙蒙的天有朝阳继续升起,鹰隼振翅腾飞,那双向后挥别的手,老人在经年后故地重游时想起。

他想问少年:如今是时候了吗?

“呲——”

剑尖穿过厚重盔甲刺向了胸膛,滚烫的鲜血溅上当空,周遭战火声忽远忽近,阿尔查图低头看向自己胸膛间那把剑,“咚”一声跪倒在地。

尸横遍野的战场上,虞珵原地粗喘了几口气将剑拔出垂下,他伸手抹去脸上遮挡了视线的鲜血微抬起头,战火纷飞中划破天际的号角声在这时响起,接着头破血流的士兵停下手中动作,渐止的厮杀声中时间仿佛静止。

“唳——”

直至天际一只鹰隼长啸而过,虞珵猛地一怔,抬手见指尖一滴无声从眼底流出的泪,他顿了顿,深呼吸了口塞北裹挟着硝烟与雨后湿润的空气,再次抬头望向远方,身后血红的披风被风卷起。

“想来,他如今也寻找到自己的回答了吧。”

那是老人在那段同行的旅途中讲给庄冉听的最后一个故事,苍老的声音响在耳畔,老人说完便往回走去:“所以小家伙,走在路上也别怕孤单,你不是一个人。”

望着老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庄冉没忍住问道:“老人家,您接下来要去哪里?”

而老人一如他故事中所言,没回头地向后挥了挥手。

眼底闪过流光,庄冉顿了顿,无奈笑起来:他也该走了。

转身往后时,一阵北风倏忽袭来,庄冉束起的长发全都被吹到了脸前,他空出手来捋了下,无意间回头,却是见身后已不见了老人身影。

此地虽已至边地,距最外延的边陲镇却还有段距离,接下来的路上没了老人相伴,庄冉又独自走了数天。

到达那日恰是边地少有的天晴,正午时分日头高高悬在空中,庄冉走进边陲镇,宽阔的马路上人来人往,到处都是衣着各异的外国人、从中原四面八方而来的商人,还有同样在做着营生的边陲镇居民。

各式没见过的商品叫庄冉看得新奇,他想这便是与外国通商的茶马丝绸路吗?实在繁荣。

愣神间,庄冉被迎面一个穿着当地服饰的年轻男子撞了身,那男子却似乎不知因为什么事情高兴过了头,撞到人也浑然不觉,他大步往前跑,嘴里还喊着什么。

人声嘈杂中,庄冉回过头去。

“好消息,大捷大捷!北靳已经彻底收兵,明日虞将军就要压着战俘回京了!”

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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