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甚是高调。
回京复命的林将军进城经过府门口,没下马,众目睽睽下说来帮赵文清送家书,夏嘉容接过,林将军还说带话,赵文清问夏嘉容想没想他,夏嘉容笑着点头,林将军得了答案便进宫了。
夏嘉容进门就拆了书信,赵文清开头就是我妻嘉容······正文没什么要紧的,他写些山水走势,写些风土人情,又叮嘱夏嘉容府内不必事事亲为,外头名声也不重要,不想去的地方即使来了帖子也要拒,抹不开面子就称病,不过谨记得避谶,别讲太严重,体弱不能见风之类的就行。
他还写天晴天阴,军中吃什么,训练如何。
好多字,夏嘉容看了又看,提笔回信也像他一样东扯一句西扯一句。
第五年开春,一行十二人,三辆马车,赵文清亲自送夏嘉容回梧桐城,对外只说探亲,夏嘉容没有感觉到乱象,也没有明显的预兆。
仅月余,疾风卷残云,天地都变了,北境进犯,京中也乱了起来,皇上接连遇刺。
大军入境,七日连破两城。
夏嘉容一直梦见赵文清离开的那天,大雾弥漫,马蹄声哒哒的,人影很快看不见,她站在院门口,只有离去的声音遥遥响着。
没有交代来接,他也没说让夏嘉容等,互相似乎都清楚没机会了,因为军报呈上来的伤亡太惨重。
内贼通外匪,皇上真的手足兄弟——延亲王不服先皇的传位诏书,皇上新政削权他也不服,经年累月下的不忿变成了摁不下的杀意,宁可冒着覆国的风险谋反,他谁都不在乎,只想把一切都踩在脚下,无所谓什么下作手段。
最后的一面,赵文清在城墙上,夏嘉容在城墙下,她身后是叛军,城内是皇上。
刀锋很冷,压在肩上也很重。
城门久攻不下,延亲王的叛军军心已经开始涣散,而城墙上的军士依旧站姿笔直,夏嘉容抬头看着,冬风四处涌来,她手脚发麻,止不住发抖,她看到赵文清搭了弓,先帝御赐的,很重的一把弓,可以射很远,他箭法很准,这个距离,绝不会偏。
延王爷一直在说话,他说:“你们夫妻是出了名的恩爱,如此乱,你都能只身上路,死活要回来京城是吗?倒是省了我不少事,不用我费工夫去那小地方找你。”
皇亲和百姓,忠诚和妻子,你做主将的话,会如何选?
七
她一直在说话,时而尖利,时而温柔,不停地说,不停地提醒,“赵文清杀了你,是他杀了你!”
天地依旧白茫茫,夏嘉容问个旁的,“这是哪里?”
那声音这次很慢,似乎还悠悠回音,“人间和冥界的空缺处,全是你这样的人,一点点执念就不愿意上路去投胎往生。”
“投胎?我死了?”
有脚步声接近,夏嘉容寻声望去,没有人影显现,声音又说:“我告诉你了,你的夫君杀了你。”
夏嘉容头疼欲裂,她似乎忘记了一些事。
掌心按在脑门上,感觉虎口硬硬有茧,她看手,还是自己的手,很光滑。
有茧的手?揉额头的手······
是大婚夜,是赵文清。
“不对,我们是夫妻,他不会杀我的。”
“国家乱了,你记得吗?你被人挟持,他没选你。”
胸前好像湿乎乎的,夏嘉容抬手一摸,衣衫上湿冷一片,掌心全是红色的血,脖子似乎也漏风,有断口?
夏嘉容想起来了,“不是!他没杀我,我记起来了,我是自己撞刀的!”
话刚说完,突然,身旁的一切潮水一般迅速退去,夏嘉容定睛一看,是京中的家里,她认得,这树,这石桌,四季变换,不管什么样的景色她都看过。
赵文清站在廊下,夏嘉容看着他,他眼睛看向树旁,有个小小女童,她躲在树后,孩子?哪里来的孩子,是谁的孩子啊?
夏嘉容头又开始疼了,她冲过去,很生气推了一把赵文清,“你······”手掌没有着力,虚空的发脾气。
“又忘记了,我已经死了。”
夏嘉容走到石桌边,在赵文清和那女童的中间,“他又成亲了?”
没人应她。
赵文清走过来,夏嘉容看着他,身上是旧衣,“我给你量的尺寸,可怎么宽成这样?记错了数吗?”
他穿过她,发丝被风吹起,长发只松松束着,夏嘉容看到他鬓角边发白,“过了很多年了吗?他又成亲也没什么的,我都明白。”
孩子的娘亲呢?府里怎么也没什么人走动?
夏嘉容走进长廊,她沿着走过无数遍的路,她不知道这里还算不算她的家,有一股子从没有的气味,香烛和灯油的混合,还有些纸钱的熏鼻子味道,她找过去,是一间燃着长明灯的房间,供桌,牌位,一应俱全。
“我妻嘉容。”还是我妻嘉容,夏嘉容看着牌位,她想说,这么供着亡妻,你的新妻子她会难过的。
“爹爹!”
小小孩童奔跑着呼唤着,“爹爹你快来,我要放花。”
她没有供桌高,踮脚扒拉着,油灯晃了两下,夏嘉容抬手就去扶灯,自然摸不到,只火光晃了几下,他背着光,迈过门槛,像无数次的夜晚,夏嘉容等在前厅看到他从大门迈入的身影一样。
他回答孩子,“爹爹来了,你小心些,别把娘亲的灯碰灭了。”
“娘亲?”
夏嘉容蹲下身,女童面容仿佛赵文清的翻版,谁生的?母亲的容貌样子呢?
跪在蒲团上小小一团,白色的小花捏在手里,她跪下说:“对不起,娘亲,霁儿太莽撞了。”
霁儿?
霁月光风,不萦于怀,“父亲不在家,那母亲来取,你就叫赵霁萦吧,明朗开阔。”
“生怨气,当诛杀,心若死,当往生,你有怨气但不重,至于心嘛,一直在跳,真的很难缠。”
女声说:“看吧,时间有些久了,你已经开始忘记了,你还会忘记更多事情,从最近的,慢慢,慢慢,忘记来处,忘记去处,就在这空隙晃荡着,最后会什么都不记得。”
夏嘉容跟着孩子,她转头就能看到赵文清,她说:“我忘记我的孩子了,我忘记自己怎么死的了,可我又想了起来,如果我一直看着他们的话,还会忘记吗?”
“会,到时候你会消失,散成一缕烟,风一吹,全没了。”
“我去投胎要多少年?”
“很久,要等。”
“能再遇到他们吗?”
“很难说。”
“那我宁愿散掉。”
女声叹息,“你在这里有什么用,他们什么都看不到,家国已定,他依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赵文清,他在京城还是那般瞩目,再娶是早晚的事情。”
“谁做他的主呢,他向来是千金难买一个愿意。”
“空荡的家宅,有回声的院子,长大的小女娘也需要母亲,她会有秘密,她会有情郎,她还要议亲,父亲做不了所有的事情。”
她后来一直没出现,夏嘉容发现自己只能在宅子里,去不了别的地方,赵文清不怎么说话,夏嘉容有很多事想知道,外祖父母、爹娘、二妹······
霁萦裁新衣,上学堂,一年一年长大,不用再扶门框就能迈过门槛。
赵文清总是坐在书房里,窗外的花枝长到窗户边,阻住了那扇窗,风不分日夜荡在房间里,唯一好的是他的头发没有再白。
夏嘉容的手指开始消失,衣服上的血印也开始变淡,她日日坐在院中,初秋又叶落,家里来了些生人,清扫院子,修剪花枝,刷墙铺砖,一顶轿子到门口,下来一个女人······
几个月后,扯了红布,贴了喜字,却没大摆筵席,他们三个一起出门,一辆马车,再回家霁萦像是饮了酒,她靠在那个女人的肩上,赵文清则托着她俩。
霁萦的容貌长开了,开始像自己,夏嘉容看着她,只能看着她。
那女人照顾霁萦洗漱,没直接交给侍女,动作轻柔,眼神安静,临走还给霁萦留了小灯,关上门又去厨房煮东西,家里静静的。
赵文清又给灯添了油,供桌上一尘不染,瓜果点心全是新鲜的。
她从厨房出来,端着托盘在廊角,遥遥唤了一声,“文清。”
夏嘉容站在他面前,“夫君······”
赵文清应了一声,“来了。”
夏嘉容的泪珠落在了地上,无声也无痕。
“都好,都好便好。”
赖不着谁,一场仗死伤无数,有的人甚至还没法被记住。
空耗了如此多的年头,夏嘉容的心已然平静无波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