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酒坛碰酒坛,满罐微微闷响,窄凳一翻身就掉地上。
“小祖宗,别睡酒窖里!要是撞坛子上了,脸要花的。”
夏嘉容揉揉眼睛,奶娘身上一股子辣椒味,她问:“今儿吃辣椒炒肉吗?”
“就知道吃!你爹来信催你去京城呢。”
“去什么京城,我都死了八百年了!”
耳朵被揪住,“胡说八道什么呢。”
夏嘉容睁开眼睛,外祖母新衣衫暗紫色的,有水波一样的纹路,再低头看自己,指甲新染的花色,一点点胭脂红,腕上是刚戴上没几天的金饰,独一份的生辰礼物,收到时还咬了一口,牙印两点清晰可见,十八岁?
苍天!这是梦吧?
扇巴掌会疼,掐肉会红,所以不是梦。
院子里挂秋千的老树生了虫,秋千架坐不了人,都是十八岁的事情,厢房的行李收拾了几箱,北上的日子越来越近,也都是发生过的。
这是什么?再一次机会还是幻境?
桩桩件件依旧清晰,只是心里头空空的,想起赵文清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太久了?爱意消散了?
还是时机未到,所以谈不上爱与不爱?
***
夏家老二出了名的爱凑热闹,什么都要掺和,跟宋家小姐金铺抢首饰,跟罗家小姐抢布料,话本铺子也要包圆。
赵文清在酒楼遇见她,问干什么如此张扬?
她讲姐姐要来京城了,她就是在备礼而已。
“那怎么四处抢人家东西?”
夏嘉期理直气壮,“独一份而已,价高者得,我得了,她们自然不忿。”
赵文清给她倒了一杯茶,“你很有钱?”
“我姐姐在老家可是数一数二的有钱。”
赵文清笑,“所以你拿你姐姐的钱给你姐姐买礼物?”
“有何不可?”
当然没有什么不可以,赵文清看她有些炸毛的样子,“脾气见长。”
夏嘉期说:“也不是,我原本就这样。”
赵文清不跟她抬杠,她倒是自己凑过来,“悄悄说,我原来想嫁你的,所以在你面前装文静。”
赵文清又给她添茶,“是吗?怎么,长大了看到我的缺点了?”
“是你连太师家的温姐姐都不肯,那可是大美人,才情又好,我想我大约入不了你的眼。”
骄纵了点,规矩也不好,赵文清比她大点,又是武将,能容她胡言乱语,不过还是要点点她,“这些话不能四处说,中意谁也不好直接对别人讲。”
“这有什么,我姐姐说待人要坦荡,我父亲也说你是君子,我觉得你是好人。”
君子?好人?从何说起,又由什么来定。
赵文清时常低头都感觉能看到满手的血,那些敌人,又是谁的哥哥,谁的弟弟,除去外敌,还有本朝子民,因为挨饿,因为灾祸,拿起刀剑,甚至还有锄头,平乱不能靠说话,还是要杀人。
不止打仗,新政一样要杀,那些欺上瞒下、中饱私囊、手段粗鄙的。还有一些文人,手无寸铁,谋反的言论和诗作。
刑罚、逼供,血淋淋的一切,有的可以昭示天下,有的得偷偷摸摸,主要得是真有用,对社稷、对百姓。
皇上说那得长远看,不是当下杀了就即刻有效的。
赵文清很想问,万一日后发现错了那该怎么办?他不能问,父亲早年骂过,“不必为军功骄傲,等够多了,所有人都会怕你,皇上也不例外。”
密旨点出来的地点和人,赵文清没问什么由头,静悄悄进了家,静悄悄离了城,在山间小溪处洗干净了手和刀,落雪打在脸上,马快风急,他久违察觉点痛感,一路疾驰,京城外的官道,前后无人,停在原地的马车瞬间让他充满了警惕,近处看到只一位车夫和三位女眷,跛脚车夫给赵文清行了礼,他牵着不停尥蹶子的马,女眷在路边捡树枝。
车重陷泥,路要垫不假,可长路奔波,拉大车的马匹早已疲惫不堪,赵文清卸了鞍,将自己的马套上,下属帮手推车,没费什么工夫。
为首的小姐很潇洒,要开酒谢他,车帘子掀开,酒坛子旁边还有一柄剑,赵文清手指扣在腰间,没等他问话,她先说:“我是夏嘉容,是吏部夏仲的大女儿,我妹妹是夏嘉期,我知道你,你是赵文清,名满京城的少年将军。”
已经不少年了,再被谈起也很少有夸赞和欣赏的目光,杀了太多人了,手都感觉洗不干净了。
赵文清很想说,夏家的规矩怎么能差成这样,灌满酒壶她就问,如果一员大将,身后是军队,面前是敌人,敌人拿妻子相要挟,城内有成千上万的百姓要救,他们求生艰难,就指望主将拼死守城,保家国,妻子死,保妻子,对不起家国和百姓,赵文清,你会怎么选?
“一,你不能直接叫我赵文清,其二,我没娶妻,还有······”
“还有什么?”
“你车重又大,只两匹马,一位车夫,三个女人,显眼又危险,这么长的路。”
夏嘉容笑,她抚摸着马身,“我不赶路,一日才走半日,皇上治下是没有多海晏河清,可寻常家丁什么的,打不过官兵,斗不过匪帮,真遇事也没用。”
夏家抬杠也是好手,赵文清说:“壮胆也行。”
“生死有命!”
一套又一套的,赵文清不再多说,轻勒缰绳,打腹前行,马还没跑起来,赵文清就听她在后头喊,“再说一句,没娶妻的,那你日后也别娶了,一了百了。”
明明出发的时间提早了很多,脚程也是没差多少的,但晴朗的天还是变了,依旧小雪变大雪,也少装了酒,削减了行李,可车还是陷了,还是遇到赵文清了。
假设没法子,也避不掉,直接从根上斩断,不让他娶妻,会不会太不人道了?
夏嘉容不确定那些是梦还是真是上辈子的事情,她讲给外祖母听,外祖母说那孟婆汤掺水了?夏嘉容也笑。
沈先生解黄粱一梦,一梦一生,一生一梦也不是没可能,他给夏嘉容讲了个故事,有个孩子生下来不哭,学说话开始就念叨这里不是他的家,家人就逗他,那你家在哪里呢,他就说在哪里哪里啊,还说自己上辈子是淹死的,在一个河里,可是没人信他呀,他又说自己真正的父母,后来就有人去找,那对夫妻还活着,就是年纪大了,他们确实也有过个孩子,是被淹死的,大约太诡异,大人们又说他指定是在哪里听谁讲的,因为年纪小,记忆混了,就是记岔了。
夏嘉容问:“那他跟谁一起生活呢,这辈子的父母还是上辈子的?”
“自然是这辈子的。他讲旧事越多,什么时候父亲打过他,他什么时候给母亲拔过白头发,说的越多,原本的父母就越害怕,忧心孩子没转世,整日整夜思量如何安抚亡灵,至于他,两家都觉得他中邪了。”
夏嘉容听着听着满脸愁容,“那他会很伤心吧。”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但那孟婆汤,忘川水,不是白喝,白过的······”
“可他都记得,是不是也验证是有机缘的呢?”
沈英良看着夏嘉容,“他搅得四邻不安,让原本可能已然忘却伤痛的父母再次陷进丧子的哀伤中,惦记要找那边的,与当下父母的亲缘也受了影响,你觉得他对吗?”
夏嘉容说:“那这账也该跟地府算啊,他们活都是怎么干的,为什么孟婆汤没管用呢?”
长大了,不太好糊弄了,沈英良是不信这些的,“那你的上辈子和这辈子,有什么变了吗?父母也换了?”
“都没有,到目前几乎一模一样。”
“涉及抉择呢?”
夏嘉容说:“我还没开始选。”
沈英良顺着胡须,“梦境也罢,预示也好,尚待考证,再者,会不会是新的机会和活法呢?就像你说的,某一种机缘。”
没成过婚,也没见过血流成河的残酷战争,她只是会常常照镜子,看着光滑无恙的脖颈,夏嘉容一直想,后来越来越平静,那一生,也不算糟,最要紧的,他活着,孩子活着,家国安定,即使再发生,似乎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因为人迟早都会死啊,再恩爱再想长久,也总有一个会走在前头的。
至于关键——赵文清,他没答问题,他只讲他没娶妻,是不是他也解不了那样的困境?
那当是预示,算会再来一次,怎么解决?
这个妻子,她自己绝对不能手无缚鸡之力,除了死,是不是还能斗一次,拼一把呢?
就地拾起来棍棒、砖头!
夏嘉容手边只能跟孟二爷学,他上过战场,杀过人,见过血,也有过濒死时刻,夏嘉容缠着他讲过无数次,以此想要加重印刻自己那个死时的冲劲儿。
至于武学,孟二爷在军中所学都是刀法,而刀太重了,夏嘉容改用剑,很多招式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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