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竹清终于与元昭过上了笙磬同音的日子。
期间他也一直在替心急如焚的石韫玉关心朋党案的进展,不过元昭总推说还不是时候。
直到长宁候方明远回京。
长宁候府是孝贞皇后的母家,元昭的封号也正与之照应。方明远是孝贞皇后的胞弟,元昭的亲舅舅,承袭了父亲的爵位后,自请常驻西北监军,每年回盛京述职。
往常他都是深冬才回京,恰好与留在盛京的家眷团聚过年,年后再启程返回。今年因着元昭大婚,皇帝派了亲信的宦官前去暂代监军一职,他才得以于八月再度进京。
元昭入宫为他接风洗尘一趟,回来给顾竹清带了两个消息——
第一,石大人的命保住了,被判流放西北,石韫玉已被革职下狱,择日随同流放;
第二,明晚长宁候府设宴,方明远想见他。
两人已是有名有实的夫妻,对于元昭这位亲舅舅,顾竹清也是好奇的,自然不会拒绝。倒是第一个消息令他有些唏嘘:为官不仁做错了事自然该当受罚,流放西北也是罪有应得,只是被缘坐的石韫玉毕竟是帮过他许多的良友,平日里也乐于行善,落得这种下场,让他有些不知说什么好。
元昭安慰地捏了捏他的手:“别担心,这批流放的犯人会由舅舅回西北时顺道押运,我已请舅舅对石韫玉多加照顾了。”
他叹了口气,点点头。
“我与父皇说了,你同石韫玉是至交,求父皇开恩让你去狱中为他送行。明日我带你去刑部大牢见他,然后回府梳洗,正好就可以去长宁候府赴宴了。”
他没有提,元昭却愿意为他着想,这让顾竹清在片刻的意外后,满怀感动:“谢谢你。”
再次踏进刑部大牢,顾竹清心中五味杂陈。
这里仿佛隔绝了人世所有的光明,狭窄幽暗的通道两侧是一间一间的牢房,活像一座座不见天日的坟墓。
往深处走,地面湿漉漉的,刺鼻的铁锈味混杂着霉烂的草席、污秽的便溺和不愈的伤口散发出的腐臭气息,沉甸甸地压在口鼻内,让人几欲作呕。
他甚至有些恍惚,自己竟真的在这样的地方待足了两日吗?
“你若是受不了,要不上去等我吧?”见元昭嫌恶地捏着鼻子,一双眉毛恨不得拧成死结,顾竹清低声关切。
狱卒附和:“大牢外侧还好些,往里走都是重犯,环境确实很一般。公主殿下,小的先送您出去如何?”
“不必。”
她虽然是很嫌弃,但也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无法忍受,示意狱卒继续带路。
好在石韫玉与石大人他们没有关在一处,很快就到了。狱卒打开关着他的门,听从元昭的吩咐,远远退至几个牢房以外。
石韫玉为父亲担惊受怕好几日,本就憔悴,这下看着更令人同情了。不过他自己倒是乐观,见元昭和顾竹清进来,连忙起身相迎:“公主殿下,顾竹清,多谢!”
昨日他被关进来时,已从狱卒口中得知了皇帝对他们的判决。流放西北固然艰苦,可比起斩首还是要好得多,他已经很满足了。
元昭站在门口,让他们先说话。他们二人之中,一直是石韫玉说得多些,此时也一样,顾竹清简单地应了几声,将准备好的银钱和点心塞给他:“务必保重。”
“我会的,你在盛京也要保重。”石韫玉看了一眼元昭,压低声音,“和公主好好……”
他第一次劝顾竹清与元昭好好相处时,顾竹清之时沉默。今时不同往日,这一次,顾竹清有些腼腆地点了点头:“我会的。”
石韫玉“哦”了一声,会心一笑。
流放当日,不知他们二人还有没有说话的机会,于是顾竹清和石韫玉郑重地互相道了别。
之后,顾竹清走到元昭身边,看了看她的脸色,确认她没有因为脏乱的环境而不舒服:“久等了,走吧。”
“顾竹清,你先出去等我吧。”元昭拍了拍他宽厚的背,“流放途中,石韫玉还要与我舅舅打交道,我和他交代两句。”
顾竹清很听话,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石韫玉一个人面对元昭,不知为何,有些紧张。然而她好像真的只是为了交代他几句,说了她托长宁侯照顾石家的事,仔细告诉他要如何与长宁侯接头,又叮嘱了诸多事宜。
他听着都有点受宠若惊了:“多谢公主殿下费心。”
元昭大方道:“你是顾竹清的朋友,你们也算是代我大哥受过,我自然会多费心些。”
提到她的大哥,石韫玉颇有些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元昭勾了勾嘴角。
她当然知道石韫玉对元晟心有不满。事发当日他从刑部大牢离开,在去公主府之前,本是去了楚王府的。
石大人这些年对元晟忠心耿耿,此番又算得上是受他牵连,石韫玉在朝为官,亦是知道的。本以为元晟不说能不能救下父亲,起码也会上疏求求情,谁知他竟在这个关头闭门谢客,连石韫玉一面都不肯见。
石韫玉与父亲政见本就不同,他与最开始的顾竹清一样,惟愿一心效忠圣上,这下更是怀疑起父亲的眼光了。
“怎么了?”元昭笑道,“是觉得我大哥空有仁厚之名,真出了事,一点儿也指望不上么?”
石韫玉震惊地看着她。
元昭歪头:“莫非我说错了?”
“……没有说错。”
“那就好。指望不上楚王殿下,总有别的能指望上的殿下。”元昭递给他一叠银票,“别忘了你曾说过的话,无论我要你做什么,你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石韫玉迟疑了一会儿,伸手接过银票:“但凭殿下吩咐。”
“放心吧,我要你的做的事情,不会很为难的……”
元昭找到狱卒让他回去锁好牢门时,和他一起等着她出来的顾竹清简直是望眼欲穿,看得她忍俊不禁:“怎么,不放心我与石韫玉独处?”
顾竹清神色微窘:“抱歉……”
“都说了同他交代两句,免得不慎惹恼了舅舅。这么小心眼!”元昭逗他,“今晚你比他先见着我舅舅呢,我们回府,我与你好好说说怎么讨我舅舅欢心?保准说给你的比说给石韫玉的还要仔细。”
等到了长宁侯府,见到了方明远,顾竹清才发现,元昭是在“危言耸听”。
方明远性格分明挺和善的,见了他就让他也管自己叫舅舅,还关心他在盛京住得是否习惯,与元昭相处得如何,平日都做些什么。
不仅是对他。元昱来了,他语重心长地规劝他要早日收心懂事;元晟和楚王正妃牵着小郡主进来,他笑眯眯地抱着小郡主哄她。
完全是一位和蔼可亲的长辈。
也正因此,今夜比起郡主的生日宴更有家宴的感觉。一桌子人聊着元氏兄弟姐妹三个的孩提趣事,元晟和元昱不理会彼此,但也没有扫兴,元昭时不时给他们抛个话题,换来方明远欣慰的眼神。
顾竹清一言不发地听着,心情也很轻松。
“你们两个啊,就该向昭儿好好学一学。听你们舅母说,昭儿常往府里送东西,逢年过节的也会来坐坐,可很少见你们俩!”酒过三巡,方明远指了指元晟元昱两兄弟,“还总说圣上疼爱昭儿是因为她是福星,你们若是有她这样体贴周到,何愁圣上不疼你们?”
元昱不屑地撇了撇嘴。
元晟虽然态度要好些,但脸色也有些不太好看:“舅舅说得是。”
对她们的家务事顾竹清没什么太大的兴趣,倒是那个“福星”令他有些好奇。
“对了,竹清,你还不知道昭儿被她父皇当作‘福星’的事吧?”方明远注意到他的目光,热心地与他分享,“昭儿出生时不足月,本该在姐姐的肚子里再待半个月的,结果不偏不倚就在圣上登基那日提前降生了!”
还有这事?
顾竹清有些惊讶地看向元昭。
“姐姐生她时也很顺利,没吃什么苦头。昭儿虽说早产了半月,但是打小健康漂亮,又聪明伶俐,当年在内书院就是夫子最得意的学生。你说,这可不是福星么?”
“是。”
知道了这些前情,顾竹清就更能理解阴情难测的皇帝为何会对元昭这位公主如此偏爱,对她譬如成立慈安产院此类的做法如此支持了。
某种程度上,元昭就是彰显他受命于天、旁证他正统性和合法性的,活生生的祥瑞。永安公主在民间所得的善名,也是为他赚得的民心,是他治世的装点。
可正如元昭自己所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宠爱。
方明远对元晟和元昱的劝说没有错,哪怕是元昭有如此得天独厚的优势,皇帝的疼爱也是需要她去争、去潜心经营的。
何况乎原本就被防备的他们?
不过看他们的反应,想想元昭对他剖析过的天家父子关系,顾竹清大概也能猜到,他们并非没有去经营,只是成果实在不怎么样罢了。
尤其是元晟……
想起牢中的友人,顾竹清免不了有些感叹。
别说争宠了,他还刚刚被皇帝大张旗鼓地敲打过,一直神色不虞。郡主的生辰宴上,他还对元昱有些长兄的架势,今日索性对他的得意视而不见。
为了天下百姓能安居乐业,顾竹清还是更宁愿元晟继位。
不过这些皇亲国戚与他所思所想显然是不同的。不仅元昭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自己要两不偏帮明哲保身,皇帝更是坐山观虎斗,方明远么,今日看来也是平等地对待两个外甥男,比起皇帝的制衡心态,他更像都是姐姐所出、谁上都行的无所谓。
顾竹清心中苦闷,又怕失态不敢多喝,只好在桌子底下勾了勾元昭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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