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则设想过很多种和向函见面的形式。

他或许心机深沉道貌岸然，会与奕则礼节性握手，笑里藏刀；或许天真无畏满腔热忱，对未知的工作内容充满期待；或许……

总之，不包括现在这种情况。

直直怼到脸上的玫瑰花束全然击碎了奕则为这一刻所做的全部准备。

向函已经坐到办公桌后，十分自然地忽视了那一沓白底黑字打印纸，打开电脑，先看配置。

“不行啊，”他说，“只能玩玩星露谷。”

他又踱步到书架前，研究了一下画框里的画，点评道：“颜色有点丑，我觉得可以换成赛车模型。”

最后他回到奕则面前，诚挚赞美：“奕助理长得好看，你跟我在一个办公室吗？”

“不是的。”奕则冷静道，“我坐外面大办公室，出门右手边第一个工位。”

向函跑回老板椅上坐着，发现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奕则的工位，顿时心满意足。

他和向柘几乎毫无相似之处。这是奕则的第一反应。

事情发展像脱缰的野狗一般波诡云谲。

奕则擅长应对各种商务社交场合。

然而，在出身家庭教育背景社会环境工作经历乃至个人认知都和他大相径庭的向函面前，他不得不重新学习，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构建，和高效沟通的基本方法。

奕则感到脑袋隐隐作痛。

美洲大陆放养长大的小少爷，恐怖如斯。

他不是没遇到过难搞的，向柘有几个前女友比这更难搞，奕则总有办法从中脱身。

……但向柘的前女友不会穿破洞裤，他也不用教会她们如何学会管理一家公司。

向函，他不是什么亟待解决的问题或麻烦，他是一个恶性bug，四处流窜，积极作案，破坏性不大，污染性极强。

刚才点的咖啡终于送达，向函甚至也想去领一杯，奕则不得不找借口劝阻：“这里不方便说话，小向总跟我出去找地方聊聊吧。”

按人数点的，哪有他的份。

向函“哦”了一声，乖乖回来：“好的，听你的。”

应答积极，态度良好。

奕则带着向函直奔地下停车场，步履匆匆一步不停。

向函紧随其后，原本试图合理利用自己熟知的领域，对奕则的座驾输出一番溢美之词，但在看到那辆绿牌剁椒鱼头后不得不噤声。

坐进副驾驶很久，他才憋出一句：“你的车，蛮特别的。”

“嗯？”

“粉粉嫩嫩，很可爱。”

没词硬夸。

这辆车其实是陆柠的，只是因为锐颋给的车补比较多，一直挂在奕则名下。

“妹妹的车。”奕则简单答道，“没想到您今天会过来，没准备。”

“不用准备，这样就特别好！”向函说，“我就喜欢和奕助理心有灵犀的感觉，特别有缘分。”

演得跟真的一样。

奕则在心里重复三遍“他是ABC他中文讲得烂”，无声叹气。

粉嫩的剁椒鱼头载着俩人来到商圈。

向函本以为可以找家会所坐下来喝茶聊天，奕则却停在了零售区。

重奢商场员工见过无数大风大浪，面对凶猛鱼头依然面不改色，恭敬把两人迎到贵宾室，白手套服务生接过那把拴着粉色吹风机挂件的钥匙，代客泊车。

然后。

“红色领结太土，换颜色更暗的。”奕则说。

“衬衫去掉花边，本来年纪就小，现在看着更小了。”奕则说。

“摘掉垫肩，他上肢肌肉够发达，再垫像金刚。”奕则说。

奕则挑起一条领带在向函身上比划，墨绿色绕在指尖，衬得他修长五指更加白皙：“这条可以，包起来吧，起码不像门童。”

……

向函从没想过，这个男人称得上漂亮的一张脸上，竟然长了如此锋利的一张嘴。一整个下午，他被指使来指使去，辗转过七家门店，换过几十套造型，身后跟了六个手提购物袋的服务生，直至华灯初上，他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

“差不多了。”奕则终于说，“穿这套走吧，留个地址，让他们把你的衣服送回家。”

鱼头已经在服务生的照料下独自平安归家，奕则叫来锐颋的司机，送两人到附近一家意大利餐厅。

坐进卡座里的向函宛如劫后余生。

他这会穿着一身简约低调的休闲装，不对称水手领衬衫配浅蓝牛仔裤，头发也被好好梳理过一遍，露出光洁的额头，原本在“先锋艺术家”和“无业社会青年”之间摇摆不定的形象被全盘删除，现在的他，看起来终于像个正经男大学生。

“你故意的。”向函指责。

“您指的是，”奕则虚心求教，“哪部分？”

他故意的成分有点多。

向函想要控诉的内容可太丰富了，这一下午，每一分每一秒，都填满了他的怨气。

先捡最重要的说。

向函：“你明明可以叫车，却非要带我开那辆卡通玩具车。”

“司机是集团的雇员。”奕则回答。

向函以为这人的理由会是“员工时间安排冲突”之类的，没想到他接着说：“您先前的装束有些引人误会，我担心有人因此误解向柘先生和向槿董事——”

他顿了顿，深深注视餐桌对面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吐出最后四个字。

“虐待儿童。”

“……”向函努力微笑，“我二十一岁，不是儿童。”

“您的衣着不太符合国内成年人的穿衣风格。不同社会环境造就不同大众认知，入乡随俗是规避风险的有效手段。”奕则淡淡道。

向函放弃和他争论时尚审美，继续控诉：“奕助理平时带我哥买衣服也这样吗？四个小时！导购的细高跟都偷偷换成坡跟了，不要以为我没发现！”

“总裁的日常着装不由我负责打理。”奕则道，“我偶尔会陪同向总的女伴挑选服饰，她们都很配合，迄今为止，没有收到过任何负面反馈。”

向函：“……”

这男人该死的无懈可击。

“此外，今天的行程已全部向总裁报备过，并取得了他的首肯。”奕则微笑，“晚餐后，会有专车接您回家，总裁有些要事打算与您商谈。”

灯光下，那张漂亮的、油盐不进的、花招百出的脸，越看越卑鄙，越看越可恶。

向函捏紧餐叉，最后挣扎道：“我不爱吃意大利菜。”

巧了。

侍应生恰好呈上托盘，骨瓷餐盘正中端坐着一只汁水丰沛的美式烤牛肉芝士汉堡。

汉堡顶部还斜斜插了一面小巧的星条旗，彰显着自己的来历，侍应生温馨解说，旗子由糯米纸制成，旗杆则是透明糖棍，全株可食用，如需带走，请向服务员寻求打包服务。

奕则稳如泰山：“提前了解过您的饮食偏好，这家餐厅最近计划转型开发新式欧美融合菜，挖来了几位口碑上佳的名厨，希望合您的口味。”

向函彻底闭嘴。

安静的一餐结束，向函由司机送回向家。奕则站在餐厅门口，目送商务车平滑启动。

夜风轻轻拂过发尾，欧式路灯昏黄的光倾洒在他的侧脸。

还没来得及长出一口气，视线里，那辆熟悉的黑色商务车仿佛场景倒转一般，又徐徐倒了回来。

奕则：“……”

他礼貌上前，准备聆听小向总的新诉求。车窗落下，从车里伸出一只手机，屏幕上亮着手机主人的好友添加二维码。

奕则沉默地扫码添加，对方秒通过，然后一言不发地升起车窗。

车开走了。

这次是真走了。

奕则耸耸肩，转身向地铁口走去。

他到家的时候，电话那头，陆柠已经笑到在床上打滚。

“粉鱼头今天出息了！”她高呼，“粉鱼头就是世界上最棒的小车！”

“奕则，你真是个天才，带跑车俱乐部的公子哥坐剁椒鱼头，亏你想得出来。”

奕则淡淡道：“他故意演我，当然要配合他，演回去。”

他把衬衫挂起来，预备择日送洗，塔夫绸面料娇贵得很，一个不经意就容易造成永久折痕。

蓝牙耳机里，陆柠声音轻快。

“明天他就正式变成你上司了，本台记者想要采访一下奕则先生，请问您如何看待未来一个月内的同事关系呢？在这种情况下，您的‘向上管理’技术是否将面临全面失灵的尴尬局面？”

“我会自带水杯上下班，”奕则道，“避免办公室投毒案发生。”

耳机忽然“滴滴”两声，提示他收到了新消息。

奕则的通讯录是白名单制度，只有主动添加的用户发来消息才会弹出提示音。周日的晚上，素来很有边界感的向柘几乎从不会找他。

嫌疑人呼之欲出。

奕则按亮屏幕，来自最新好友的消息屈居于置顶联系人之下。

【F：期待共事】

【F：[图片]】

【F：明天长这样】

图片是向函的对镜自拍，他换上休闲西装显得更沉稳了些，可称一句冠冕堂皇，人模人样，深绿色细领带系得很正，领带上银灰暗纹低调雅致，正是奕则为他挑选的那条。

……他中文是跟着什么“高质量唯美小清新朋友圈文案”学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