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十点。

向函从床上爬起来，订了一束白山茶。

他心中仍积聚着久久不能平复的情绪，也许是来自那张过分对他胃口的脸，也许是来自被折磨一下午却碍于围观群众颇多只能逆来顺受的耻辱，也许两者兼具，其中又混杂着一些迎难而上的叛逆和跃跃欲试的孤勇。

……或许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动。

向函清楚记得在私校念书时和校友会喝茶，一位康奈尔学长的高谈阔论，他说送花是男人一生中必修的社交艺术，送玫瑰康乃馨向日葵，都有现成的公式可套，不存在唯一解。唯独当你静下心开始思考某个人适合何种特定花材时——仔细听，那就是爱情呼啸而过带起的风。

彼时十六岁的向函对此嗤之以鼻。

如今二十一岁的向函深刻反省，并试图寻找学长的联系方式，直到发现这人上周宣布出海航行，目前失联于茫茫大西洋。

他又把自己扔回床上。

在最无能为力的年纪，遇到了一见钟情的人，更致命的是，对方是他最大竞争对手的亲信，对待他的态度说不上友善，甚至可以用戏弄来形容。

向函愤愤捶床。

该死的向柘！

一定是他事先交代好的！

手机嗡嗡震动两声，向函摸过来一看，入目就是一句：“听说你一下午刷掉你哥一百多万？这就是小向总想出来的‘富有竞争力’的夺权手法吗？佩服佩服。”

你大爷的狐朋狗友。

交友不慎的小向总把键盘调成熟悉的英文，愤怒扣字，企图发泄这一整天的愤懑和不平。

才输出到一半，屏幕上方突然又弹出一条消息。

【一则：领带很适合您】

【一则：期待共事】

向函盯着简单的两句话，愣了两秒。

心里好像慢半拍似的，九成九的怒气突然被冲散，泛上来一股带着一丁点甜味的酸。

混合着被捉弄的无措，誓要做出一番事业的斗志，和人生地不熟的茫然，百感交集一起涌上喉头，哽咽在开口之前。

好吧，就算全世界都喜欢向柘，就算全世界都站在向柘那边，至少现在，有个人表示期待他的到来。

即使是客套话也好。

他吸吸鼻子，切回中文，恶狠狠地对狐朋狗友扣字。

【F：没办法，我助理给挑的，他说我穿哪件都好看】

【F：已经不想跟没有助理的人讲话了[再见]】

狠狠炫耀完助理，他又狂翻通讯录，从一堆喜欢发情圣语录的浪子中挑选出一位相对比较走纯爱战神路线的，紧急取经。

【F：你们经常谈恋爱的，都是怎么追到人的？】

早上九点半。

衣冠楚楚的小向总抱着花，乘电梯来到三楼办公室。

他路上想了很多种措辞，情圣教的他嫌太油腻，不真诚，自己想的又觉得笨拙，词不达意，反复纠结了很久才下定决心。他要对奕则说：“红玫瑰是我的心意，但白山茶才最配你。”

听起来就非常像模像样。

他可以拒绝我，向函心想，但绝不可以拒绝这束完美的白山茶。

然而他兀自准备了一通，上到三楼，迎接他的却是空空如也的办公室。

奇异的，从奕则副总本人，到昨天领咖啡的小实习生，谁也不在工位上。

锐颋艺术中心仿佛一夜之间人去楼空，只有那束红玫瑰还留在奕则的工位旁，十几个小时过去，花瓣因缺水而略微有些蜷缩变形，依然美丽，却再也不复娇艳，就连扑鼻的香气里都夹带了些枯败的发酵味道。

时间好像悄悄静止了，被默契留在原地的，只有一个向函。

是谁说期待跟他共事的？

原来真的只是客套啊。

期待值拉满后又跌到谷底的滋味，短短两天里，向函尝到了数次。

真没劲。

本来还在想，奕助理对他问好时会是怎样的语气呢。

向函怏怏地把那束山茶放到奕则桌上，稍稍迟疑，很想带走昨天的玫瑰，却又怕奕则误会，礼物哪有收回的道理。

何况，那是他们初次相遇。

奕则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西装革履的青年坐在他的椅子上，对着两束花愁眉不展，眼神放空，不知道是忧郁还是焦躁，眉心微蹙，面露茫然。

一个合格的领导者，绝对不能展露出举棋不定的神情。

心里盘算着给小向总的培训内容喜加一，奕则面上不动声色，只快步走上前，轻声道：“早上好，向总。入职第一天，我计划向您做一个项目概况汇报，请问您上午有没有时间？”

温和的声线唤醒了迷途的羔羊。

向函猛地回神，下意识后仰，奕助理今日上班穿搭尽收眼底：非常合身的休闲西装，丝质衬衫，暗格纹外套，整体是低调沉稳又不过分严肃的风格，很适合他，唯一扎眼的只有——

向函指着他扣眼里别的那朵粉月季，气得声音都变了调。

“你不喜欢我的花，却把别人的花戴在身上？！”

他猛地站起，抓住那捧白山茶就怼到奕则面前，愤愤不平。

“这才是最配你的花！”向函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他们都不懂你！”

“……”

奕则心里说：你说话像绿茶。

当然，这个ABC大概率不懂绿茶的互联网释义，也接不了他的梗。

奕则只好接过向函的花，低头欣赏一番，山茶花端庄柔美，沉静可爱，花瓣圆润不张扬，却很夺目，确实美得别致。

“谢谢向总的话，我很喜欢。”他报以微笑，顺便解释，“这个——粉月季，是早上被喊去参加合作方剪彩仪式，客户给的，事发突然，希望您不要介意。”

向函讪讪坐下，坐到一半想起这不是自己的位置，又站起来，转移话题道：“早上剪彩？”

奕则以为他对时间有意见，无奈点头道：“客户……有自己独特的风水学见解。”

海外放养长大的向函听不懂什么风水学，他只在乎自己准备好的台词还没有说完，冲动的情绪渐渐退去，他又惦记起琢磨了一路，打算拿出来让奕助理狠狠感动一把的开场白。

现在开场算是毁了个彻底，罪魁祸首是他本人。

但该说的还是要说。他不甘心。

向函清清嗓子，故意压低声线，轻声道：“还有句话，想对奕助理说。”

“白山茶才最配你。”向函说，“但，红玫瑰也是我的心意。”

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天才，临时改变语序，却说出了完全不同的一种语境，不仅阐述了自己的品味，更吐露了真挚的感情，情感层层递进，足以感动一头大象。

奕则却沉默得更久了。

向函看着奕则轻轻抚摸山茶花瓣，修长手指拂过那些盛放的花儿，良久，他才开口，语气依然温柔，却显然不带什么感情。

“如果您没有别的安排，半小时后有个小型会议，希望您也能来参加一下，事关下半年最重要的一个展览，我建议您多了解一下其中的细节。”

他又要谈工作的事情。

向函想打断奕则没有感情的工作汇报，却又听他继续道：“关于私事，我可以把午餐时间预订给您，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餐厅，希望合您的口味。”

他微微笑起来，笑意却不达眼底。

“您的办公桌上有几份文件，也是我建议您多加了解的。”奕则说，“请放心，今天我没开车。”

坐到自己的老板椅上，向函才又感到头痛。

共进午餐的邀请固然令人雀跃，但堆积如山的文件也着实无从下手。

向函翻开第一沓，《锐颋集团员工手册》，PASS。

第二沓，《锐颋艺术中心项目概况》，PASS。

第三沓，《锐颋艺术中心项目招标简章》，PASSPASSPASS。

……

他要进集团，又不是真的来扎根艺术中心建设精神文明的，顶多在这里呆上半年，他妈自会找机会把他调进总部，这个内部无人在意的小小艺术中心，就算了解得再透彻，又有什么用？顶多能在项目负责人述职的时候多挑点错罢了。

与其研究别人已经做好的部分，不如花点心思在合作方拓展上，到时候算他个人业绩，盈利增长也是他和奕助理两个人的功劳，能把边缘项目带飞的本事，放到集团总部也很够看。

但奕助理的面子还是要给，三十分钟后，向函按时出席了会议。

会议在他听来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向函对画展对接人的汇报左耳进右耳出，只有奕则提问的时候会认真听一听，好不容易捱到会议结束，他兴高采烈地凑到奕则身边，问道：“哪家餐厅？你导航，我开车。”

奕则报了一个地址。

向函性格不够稳妥，车技倒是相当不错，一路来到这家中餐厅，两人落座，点完菜直奔主题。

奕则很直接：“小向总似乎对我有些超乎寻常的热情。”

一离开艺术中心，他的称呼立马就从“向总”换成“小向总”，这令向函不是很愉快，他总觉得奕则是在暗示——在艺术中心之外，奕则有两个“向总”，而他是优先度较低的那一个。

向函便道：“我觉得我表达得蛮直接的，奕助理，在国内红玫瑰还有其他含义吗？”

奕则却不回答，反倒说：“可是，没记错的话，小向总准备那束红玫瑰时，似乎还没见过我吧。”

他眼睛微微睁大，露出一种好奇又装作无辜的神情，故作惊讶地问：“那束花是送我的吗？我还以为，是送给‘总裁助理’的呢。”

他故意，把那四个字咬得极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