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往回走,褚行云很快就放好梯子和工具箱从明遥的房间退出来,雨势未减,敲打着瓦片和窗户,发出连绵不绝的哗哗声。
“早点休息。”在各自房门前,褚行云停下脚步,语气寻常得像是对一位相识已久的老友。
明遥点头,没有看他,只是转身进了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他才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他打开灯,屋内重新亮起的灯光有些刺眼,他抬手遮了遮,然后走到窗前将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彻底隔绝了外面风雨交加的世界。
那个装着照片的纸袋还放在桌上,他走过去,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再拿出来看。身体的不适感越来越明显,喉咙干涩,头也一阵阵抽痛,他抬手摸了一下额头,已是滚烫,不过他也已经习惯了。
从床头柜翻出备用的退烧药,就着桌上剩下的半杯凉水吞下。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抚慰,他脱掉被冷汗和偶尔漏进的雨水浸得有些潮湿的卫衣,重新躺回床上。
雷声依旧轰鸣,雨声成了单调的白噪音,药效渐渐上来,带着一种沉重的困意,将他拖入了并不安稳的梦境。
……
另一边,褚行云回到房间,并没有立刻休息,他换下潮湿的背心,用毛巾擦干头发。一阵连绵不绝的雷声后雨势渐小,小雨潺潺,他却没什么睡意。明遥刚才异常的温度和略显恍惚的状态,在他脑海里有些挥之不去,那青年像一只高度警觉的刺猬,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他竖起全身的尖刺。
他走到自己房间阳台的门口,透过玻璃门隐约能看到对面窗帘紧闭,一丝光也无。他想起白天许云芸闲聊时提起,明遥是个网络插画师,工作起来经常昼夜颠倒,生活状态时好时坏。当时只当是寻常的创作者习性,如今看来,或许并非全然如此。
他想起昨天在山上时,那匆匆一眼看见的苍白嶙峋的手腕。
褚行云不是喜欢探听他人**的人,虽非出自他本愿,但他的观察力和同理心同样敏锐。他叹了口气,从随身的行李里找出一个小巧的药箱,里面是一些常用药,包括效果不错的退烧贴和感冒药,他拿着药盒和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再次走到明遥门前。
抬起手,犹豫了片刻,他知道明遥大概率不会领情,甚至可能更加反感,但想到对方可能正难受着,他还是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回应。
他又敲了两下,稍微加重了力道。“明遥?”
依旧是一片沉寂,只有雨声作答。
褚行云皱了皱眉,试探性地拧动门把手——门没有反锁。他推开一条缝隙,低声问:“我进来了?”
房间内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床头灯,明遥蜷缩在床上,似乎睡得很沉,但眉头紧蹙,呼吸声有些粗重。褚行云走近,将水和药放在床头柜上,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果然滚烫。
似乎是感受到了陌生的触碰,明遥不安地动了一下,含糊地呓语了一声,听不清内容,但语调带着压抑的痛苦。
褚行云收回手,撕开一张退烧贴,动作轻柔地撩开他额上的湿发再贴上。冰凉的触感让明遥本能般瑟缩了一下,但并没有醒来。褚行云坐在床边,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睡着的明遥收敛了白日里的尖刺和疏离,显得异常安静,甚至有些可怜,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几缕碎发黏在颈侧。
他伸手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明遥,然后将矿泉水瓶拧松放在床边触手可及的地方,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溜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带,鸟鸣声清脆悦耳。明遥是在一片混沌中醒来的,他睁开眼,花了点时间才适应光线。
喉咙干得像是要冒火,他挣扎着坐起身,动作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然后,他注意到了床头柜上的矿泉水瓶,以及旁边放着的被拆封过的退烧贴包装盒和感冒药。记忆有些模糊,但他依稀记得半夜似乎有人进来过,他伸手摸上自己的额头,撕下一片退烧贴。
是褚行云,这个认知让他心情有些复杂。
明遥拧开水瓶,一口气灌下大半瓶水,冰凉的水暂时缓解了喉咙的不适。他拿起那盒感冒药,是某个口碑不错的牌子,他盯着药盒看了几秒,最终还是拆开一板药,就着剩下的水吃了。
缓了一会儿后明遥才下床拉开了窗帘,雨后初晴,乌河的水位似乎涨了一些,水流略显湍急,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他走出房间,小院被洗刷得格外干净,二楼的走廊静悄悄的,褚行云的房门紧闭着。
走下楼梯,明遥看见许云芸又在鼓捣花圃里的某株他说不上来名字的绿植,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
“明哥!你醒啦?”许云芸看到他,眼睛一亮,随即又关切地问,“你脸色不太好,昨晚又是炸雷又是大雨的,肯定没怎么睡好吧?”
“没事。”明遥摇摇头,声音还有些沙哑,“有点感冒而已。”想了想,今天是周一,又问她:“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许云芸一听明遥说自己感冒了便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作势要去给明遥拿药:“今天我调休来着,你等下,我给你拿药去,之前成橙备的药挺齐全的。”
“不用,我吃过了。”明遥顿了顿,补充道,“褚…行云给了。”
“褚哥给的?”许云芸倒并不是很意外,随即笑道,“我就说嘛,褚哥人很好的!”
明遥“嗯”了一声,没再多说。他走到院子里,清晨的空气带着雨后特有的清新和微凉以及格外明显的土腥气,小橘不知昨晚又在哪家院子里待着,现在才翻墙回来,轻轻跃下小跑到明遥身边蹭着他的脚踝。他在藤椅上坐下,看着那株茉莉,经过暴雨的洗礼不见萎蔫反而更加挺立了几分。
他想起那个装着花种的小布袋还放在房间的画包里,月季……他其实对养花没什么经验和耐心,以前在江城,书店门口的花草大多是陈实在打理,但此刻,看着眼前这片生机勃勃的绿意,他忽然觉得种下去试试看,也许会不错?
整个上午,明遥都有些恹恹的。退烧药效果不错,但头依然昏沉,四肢酸痛又乏力。他强迫自己吃了点许云芸准备的清粥小菜,然后大部分时间都窝在院子的藤椅里,看着书,或者干脆只是发呆,偶尔,他的目光会不经意地扫过院门。
许云芸和成橙看出他精神不济,也没多打扰他,成橙因为今天值夜班,吃过午饭就离开了。许云芸则里里外外地打扫卫生,偶尔和小橘说说话或者给花圃除个草,让这座小院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生气。
下午两三点钟,阳光正好,暖洋洋地洒满院落。明遥靠在藤椅上,书本滑落在膝头,他闭着眼,几乎要再次睡去,院门被推开的声音让他倏然惊醒。
褚行云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简单的衬衫和长裤,肩上挎着相机包,有些风尘仆仆,但神色平和又从容。阳光在他身上勾勒出清晰的身形轮廓,他手里还拿着一个纸袋,似乎冒着热气。
“醒着?”褚行云看到他,脚步顿了一下,朝他走了过来。
“嗯。”明遥坐直身体,伸手抓住快要掉地上的书。
褚行云将手里的纸袋递给他,“回来路过,看这家排的人挺多的,顺便给你们也带了点桂花糕,吃着还不错,甜而不腻。”他的语气自然,仿佛这只是室友间再寻常不过的顺手之举。
明遥愣了一下,没有立刻去接。他看了一眼纸袋上的店铺印记,是陈记的……之前许云芸也买过,确实很好吃。
“谢谢。”最终,他还是接了过来,纸袋传来的温热透过掌心,“药……也谢谢。”
褚行云在他旁边的另一张藤椅上坐下,将相机包放在脚边,解开领扣。“举手之劳,感冒好点了吗?”
“好多了。”明遥回答,声音有些哑。他打开纸袋,里面是几块精致软糯的桂花糕,散发着清甜的香气。他拿起一块,尝了一口,甜度确实恰到好处,和许云芸之前买的板栗糕是不一样的口味,糯米的软糯和桂花的芬芳在口中化开,带来些许舒适的暖意。
两人之间陷入一阵沉默,但并非全然是尴尬的气氛。雨后的阳光温暖而不炙烈,院子里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小橘弄出的细微响动。
“照片,”明遥忽然开口,打破了寂静,“我看了。”
“嗯。”褚行云应了一声,目光落在院门外的老榕树上,“觉得怎么样?”
“构图很好的一张照片。”明遥客观地评价,顿了顿又说,“但不是一张完美的风景画”
褚行云转过头看向他,明遥正低头吃着桂花糕,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有些柔和,长睫低垂,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完美的定义因人而异。”褚行云缓缓道,“照片和画作虽然都在艺术的品鉴范畴里,但终归还是有所差别的,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因人而异,倒也不必太过纠结,对吧?”
明遥没有接话,只是转头看向褚行云,就这么撞进他的一双眼里,平静无波。明遥笑了一下,说道:“当然,看太明白是很容易变成疯子的。”
短暂的对视之后,两人便颇有默契地恢复之前的状态。
许云芸听到声音从屋里探出头,看到院子里并排坐在藤椅上的两人,一个安静地吃着糕点看书,一个悠闲地翻看相机里的照片,阳光洒在他们身上,画面竟有种出乎意料的和谐。她眨了眨眼,偷偷笑了笑,又缩了回去,没有出声打扰,心想着这俩人总算是破冰了。
“你经常来这里采风?”明遥吃完一块桂花糕,擦了擦手,随意问道。
“不算经常,但隔段时间会来住一阵。”褚行云回答,“洛城很安静,适合放空心情,我外婆家也在这边,不过最近在翻修,现在暂时住许云芸这里。”
明遥点了点头,没有再问,像是单纯好奇褚行云为什么来洛城而已。
“你呢?”褚行云反问,“打算在洛城长住?”
“可能。”明遥回答得模糊不清,“这里……挺安静的。”他重复了褚行云的话,像是认同,又像只是给自己的停留找一个理由。
又是一阵沉默,两个人都很有把天聊死的天赋。
“二楼外面的阳台是公用的,”明遥忽然说,目光依旧看着前方,“我房间那边视角好点。”
这话说出口,他自己都愣了一下,几乎一种主动的邀请。
褚行云也似乎有些意外,他侧头看了明遥一眼,看到他微微抿起的唇线和似乎有些懊恼的侧脸,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好。”他应道,声音平和,“谢谢。”
夕阳开始西沉,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小橘玩累了,跳上明遥的膝头,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团成一团,明遥难得没有嫌弃小橘裹上的泥水,伸手挠了挠它的下巴,小橘也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褚行云拿出相机,走到门口对着洒满落日余晖的榕树广场拍了几张,然后又不动声色地将镜头转向一旁。画面上,是坐在藤椅上的青年,低着头,温柔地抚摸着膝上的猫咪,暖色的光晕笼罩着他,柔和了他身上所有的淡漠气息,只剩下一种近乎祥和的宁静。
夜幕再次降临,但这一次,没有雷雨,只有宁静的星光。
明遥感觉身体好了不少,晚上和许云芸、褚行云一起吃了晚饭。饭桌上,许云芸叽叽喳喳地说着上班时听到的八卦,又感叹哪怕在小地方也不过是压力小点的牛马生活,褚行云会搭几句话,明遥大多时候则是沉默地听着,氛围很是轻松。
饭后,明遥没有像之前一样窝在房间里。他走到二楼的小阳台,那里摆放着许云芸养的盆栽和一个舒适的躺椅秋千。晚风拂面,带着河水与植物的清新气息,他望着远处还有些稀疏的灯火,心中一片难得的平静。
过了一会儿,隔壁房间的门也开了。
褚行云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杯子,冒着热气,他看到明遥,点了点头,靠在栏杆上,没有说话。
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各自望着夜景,共享着这片寂静的夜空。
明遥想起临水寺求的那支签。
他向来不信神佛,但此刻,夜风吹散了些许连日来的阴郁,身体的不适也减轻了很多,让他腾出了一些空白思绪想起它。
【桃枝作剑,渔舟迷津,待云雾自散】
他看了一眼相隔不远的褚行云,不知为何,这句批语总让他有些对号入座。
明遥本来没想在这里呆很久,不过洛城很好,这个小院也很好,还有一个……合眼缘的、暂时性的室友。他忽然觉得,或许在这座南方小城停留一段时间也并非什么坏事。
他轻轻晃动着秋千,闭上了眼睛。
而几步之外的褚行云喝了一口杯子里的热茶,目光掠过明遥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单薄的背影,眼中浮出几分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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