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水寺的檀香在衣料上浸染出若有若无的余韵,明遥捏着那枚装着花种的小布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布袋边缘的刺绣纹路。许云芸还在和成橙叽叽喳喳讨论晚上要去吃什么好,他却始终沉默着,直到山风卷起一片桃花瓣贴上他的眼睫,才恍然回神。
“明哥,这花你打算种不?”许云芸突然凑过来,指了指他手中的布袋。
明遥垂眸,“可能吧。”
“那就种在咱们院里怎么样?好像是月季花,就是不知道是啥品种,不过我可以先搭个花架,万一是藤本型的呢。”许云芸兴致勃勃地掏出手机翻找园艺图片,却被成橙一把拉住:“祖宗,咱能不能先去吃饭?再磨蹭素斋食堂要关门了!”
临水寺的素斋做的确实不错,就连明遥都多吃了点,成橙和许云芸两个更是吃得一直说撑得不行了。
等成橙和许云芸消了消食,三人才出了食堂沿着青石阶缓步下行,成橙比来时还要兴致勃勃些,念叨着以后就算为了素斋也要多来爬爬这临水山。明遥走在最后,余光瞥见褚行云的身影消失在另一条山道拐角。
不过萍水相逢,也只是萍水相逢而已。
褚行云目送三人缓缓下山的身影,背后韩非云狗狗祟祟地摸了过来,“怎么,认识啊?”
此时的韩非云已经换上了一套常服,褚行云转头,把一板游戏卡带递给他,回道:“算认识。”看着韩非云抱着卡带兴奋的模样又朝他泼了盆冷水,“你还要在这里躲多久?你姐可已经查到我这儿来了。”
韩非云瞬间变了脸,苦哈哈地冲褚行云献殷勤,“哥哥~你可不能看着我重回火坑啊,再帮我瞒着点呗,我要被抓回去就绝对死定了!”
“不就是结个婚吗?还是你的小青梅,怎么这么不乐意?”
韩非云神色又变了变,嗫喏了一句,“什么青梅,都是骗子……”
“什么?”褚行云没太听清。
韩非云干笑两声,推搡着褚行云回去,“没啥没啥,单纯不喜欢而已,都新时代了,还搞什么包办婚姻,我就不乐意结这个婚,不然我躲这深山老林里干啥。”
褚行云觉得有些好笑,说:“我怎么觉着你以后肯定打脸自己呢?”
韩非云脸都有些绿了,又得罪不起褚行云这捏着自己命脉的大爷,只能岔开话题说道:“哎哟,你好久没来了,走走走,今晚陪我通宵,我要玩新卡带。”
褚行云和韩非云是大学一个学生会的,之前在学校里只能算得上是认识,后来韩非云逃婚躲到林城又和褚行云碰上了面,一来二去的就熟络起来了,只是韩非云家里实在追的紧,于是也不敢在城市住,生怕被逮回去了,最后索性躲进了临水寺,反正临水寺有吃有喝有睡,除了信号不太好,出行不方便以外,偶尔再让褚行云运送点物资,韩非云倒是乐得自在。
……
当晚的火锅局很是热闹,最后倒也没去吃大餐,一致决定不如自己在家做,干净也清净。
许云芸从柜子里翻出电磁炉和鸳鸯锅,成橙拎着两大袋食材风风火火进了厨房和许云芸一起准备,小橘蹲在窗台上盯着翻滚的红油汤底,尾巴不耐烦地甩来甩去,只有明遥坐在小花园里的藤椅上无所事事。
今晚的夜空仿佛也被白天那场艳阳影响,星星很多也很亮,明遥难得觉得心情还算不错,但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
屋里传来许云芸的声音,明遥便也不再去想那莫名的感觉了。
晚上明遥惯例熬夜把白天被打断的画完成了,收拾画材的时候才发现颜料已经缺了不少,还掉了个画包,等下午补觉起来难得想出门去买颜料,成橙充当向导陪着明遥一起,而许云芸在家等着那第二位租客。
明遥和成橙出门时就不早了,等回到民宿时已是黄昏。
斜阳将院墙的爬山虎镀成金红色,小橘蜷在花圃的陶罐旁打盹,听见脚步声便懒洋洋竖起尾巴,蹭了蹭明遥的裤脚。他弯腰抱起猫,指尖触到小橘脖颈上冰凉的小铃铛,那是许云芸给小橘挂上的,意求平安。
“明哥!”许云芸从二楼里探出头,手里还举着一把小铲子,应该是在给二楼的盆栽松土,她说:“褚哥来了,之前跟你提过的。”
明遥脚步一顿。
躺椅上的人闻声回头,外套随意搭在椅背,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褚行云膝上摊着本《国家地理》,听见动静便合上杂志起身,一株桃花花枝从外套口袋里斜斜探出,花瓣早已枯萎蜷曲,却仍固执地保持着绽放的姿态。
“你好,我叫褚行云。”
明遥神色有些凝滞,没有说话。
“主楼这边刚好剩一间空房,我收拾了一下,还是挺干净的。”许云芸蹬蹬跑下楼,手上沾了一些泥,她冲明遥挤挤眼,又凑到褚行云耳边压低声音:“你要是不太习惯有人住旁边,小楼一楼还有间房,只是面积小了点......”
“我刚刚看过了,挺好的。”褚行云接了话,“二楼采光好,我平常生活习惯也还算不错。”目光扫过明遥,像是在对他说话。
二楼两间房的小阳台是连在一起的,许云芸养了不少盆栽,还放了个躺椅秋千在那儿,阳台正对着乌河,早中晚看都有不一样的感受。
许云芸比了个ok的手势,又相互介绍了两人的名字然后笑道:“那你俩就算正式认识啦,接下来就是两个月的室友咯,有任何事都可以随时找我,找成橙也行。”
她转身从屋里拿出一个不大的玻璃罐,献宝似的捧到两人面前:“陈阿婆新腌的糖桂花,配咖啡超绝!两位要不要试试?”
即使这样,明遥和褚行云两个人也没有要打招呼聊两句的意思,倒是成橙在旁边附和着无比期待。
明遥沉默着将小橘放回猫窝旁,小橘不满地喵呜一声,爪子勾住他的袖口,银铃铛在暮色中叮当作响。这声音让他想起临水寺檐角的铜铃,想起布袋里沙沙作响的花种,想起桃花林里的簌簌风声。
“我有些累了,今晚吃饭不用叫我。”他转身往楼梯走去,木阶在脚下发出细弱的呻吟。
褚行云的声音从身后追上来:“你好像有个画包忘在凉亭了。”
下山的时候褚行云又拐去凉亭那边拍了几组照片,刚好看到这个被遗落的小包,出于直觉走的时候把它也带上了,倒是没想到还能物归原主。
明遥僵在楼梯转角。
“被雨淋过,有些颜料结块了。”褚行云举起手中帆布包,有几片湿哒哒的桃花从侧袋垂落。
许云芸震惊:“你俩竟然认识啊?!啥时候认识的??”
“昨天上山采景,碰巧遇到了。”褚行云说得自然,眼睛却盯着明遥绷紧的肩线。青年今天穿了件oversize的黑色卫衣,整个人像团随时会消散的墨迹,唯有后颈露出的一小片皮肤白得晃眼,仿佛画纸上的一抹留白。
明遥闻言折返,他快步穿过厅堂,卫衣兜帽被风掀起,露出耳后一道泛白的疤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划到,颇有些显眼,鉴于明遥对视线的敏感,褚行云也只是匆匆瞥过。
“谢谢。”明遥伸手去接画包,指尖与褚行云的手掌相触,对方掌心有层薄茧,这种触感认知让他有些莫名的烦躁,猛地抽回手时,调色板不小心从敞开的包口滑落,啪地砸在地上。
残存的颜料不可避免的溅上褚行云的裤脚,小橘却又跳过来,肉垫在褚行云的鞋面上踩出一串梅花印。
“抱歉,手滑。”明遥蹲下身收拾残片,声音闷在卫衣领口里有些听不清。
“不用。”褚行云也跟着蹲下一起收拾,“等会洗一下就行。”两个人的手难免有碰撞,他力道很轻,却让明遥触电般远离。许云芸举着湿毛巾僵在原地,忽然觉得此刻的明遥有点像应激的小橘,过分的警惕。
收拾干净后两个人各自回了房间,只剩下许云芸和成橙站在小院里,许云芸支着下巴思考,总觉得这俩人之间的氛围好像不太对,但毕竟现在他俩只能算是陌生人,她也想不出来什么更好的解释。
暮色更浓了。
乌河对岸亮起斑斑灯火,晚风裹着潮湿的草木气涌进窗户,晚饭叫的外卖,吃完饭三个人聊了一会儿,只是很快许云芸和成橙就离开了,就连小橘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于是这座小院又恢复了静谧。
“咚咚”很轻的两下敲门声,明遥打开门,门外是已经换了一身衣服的褚行云。
褚行云后退半步适当拉开距离,递过来一个纸袋:“原片。”
明遥没接,开口的语气颇有些不耐“我说过随便处理。”
“但我觉得你会想要。”褚行云将纸袋插进窗框,转身离开,“毕竟......”他顿了顿,眼底浮起极淡的笑意,“我们的眼光还挺相似的,不是吗?”
南方的天气说变就变,深夜雷雨也来得猝不及防。
明遥从梦魇中惊醒时,冷汗已经浸透睡衣。闪电劈开窗帘缝隙,在墙上投下张牙舞爪的树影,恍惚间又变成父亲醉酒后有些扭曲的脸。
床头手机突然震动。
陈实发来段视频:呱呱蹲在床上不动如山,不时舔舔毛,附送消息是[你儿子怕打雷非要我陪,加班费结一下?]
明遥先是给陈实发了几张许云芸他们在山上拍的照片,然后打字回复:[你别太惯着它]
[它不用陪]
远在江城的陈实颇为悠闲,一手撸着猫,一手刷着视频,只是没想到明遥这次回消息这么快,于是也切屏出去秒回:[嘿,这地儿看起来风景不错]
[桃花挺漂亮啊]
[你现在在南边儿?]
明遥回了一个嗯,然后就关了手机,只盯着窗外扭曲的树影直到眼睛发涩。
陈实见聊天框许久都没动静,倒也是习以为常了,把呱呱强行拖过来,和它一双浑圆的猫眼对视:“你说你爸这什么德行,书店不管了,你这傻儿子也不管了,自己倒是潇潇洒洒享受祖国的大美风光去了。”
“唉……咱干爷俩儿也是命苦哟。”
……
明遥摸索着打开床头灯,暖黄光晕里,褚行云给的纸袋静静躺在角落。鬼使神差地,他抽出了那张照片——
悬崖、老松、雾海。
不是拍到他的那张,他又伸手摸进纸袋,才发现里面还有一张照片,构图几乎一模一样,唯一差别的地方就是崖边缺少的背影。
的确是好看的一张照片。
雷声再次炸响时,敲门声混着雨声传来,伴随着熄灭的灯光打断了明遥的思绪。
“是我。”褚行云的声音隔着门板有些失真,“停电了,应该是跳闸了,许云芸说梯子在你这边。”
明遥把两张照片放回纸袋,起身套上卫衣去开门。褚行云只穿了件灰色背心,雨势很大,隐约的背光下像是整个人都被蒙上了一层雾气。
“梯子在储物间。”明遥侧身让路,垂眸避开他的视线,又补了一句:“下次你可以直接从阳台过去,许云芸没跟你说吗?”话虽如此,他到也没让褚行云再回去从外面的阳台去储物间。
褚行云把伸缩梯搬出来,又把工具箱递给明遥,“帮忙扶下梯子,可以吗?”
明遥其实很想说不。
——
电箱在二楼走廊拐角的地方,褚行云爬上去时,明遥在下面扶住梯脚。雨水从瓦缝淅淅沥沥漏下,在手电光里织成银丝,有几滴被风吹进廊下落在褚行云后颈,顺着脊椎没入腰际。
明遥看得有些入神,褚行云的身材比例真的很好,而且很似曾相识……
电表被框在一个木箱里,但是大概是时间长了,固定的钉子已经松了一角,褚行云小心打开箱门推上电闸,侧过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间重新亮起了光,然后低头道:“麻烦找一下工具箱里有没有长钉和锤子。”
见明遥低着头没有反应,于是左手扶着电箱, 右手曲起两根手指轻轻弹了一下明遥的额头,“想什么呢?”
这个动作其实有点亲昵,只是一个不以为意,一个思绪不正,于是便被匆匆带过。
明遥没回答,只是蹲下身在工具箱里翻找起长钉和锤子,然后递给褚行云。
褚行云接过东西的时候动作一顿,才发现刚刚并不是自己的错觉,明遥的体温确实高得有些不正常。
褚行云的动作很快,老旧电箱的边角被重新钉牢,发出几声沉闷的敲击声,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利落地从梯子上下来,随手抹了一把溅到手臂上的雨水。
“好了,应该不会再轻易跳闸了。”他的声音在雨声的衬托下,带着一种平和的稳定感,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不过你好像在发烧,需要我带你去医院吗?”
明遥站在一旁,手里还拿着手电筒,光柱在潮湿的地面上投下一圈晃动的晕白。他没有说话,方才额间那一触即分的微凉触感,以及自己那不正常的体温,都让他有些烦躁,身体的疲惫和隐隐发作的头痛,像潮水般一阵阵涌上来。
“不用。”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雨声淹没。
褚行云看了他一眼,廊下昏暗的光线里,明遥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湿漉漉的刘海贴在额角。他没有多问,只是弯腰将工具收回工具箱,然后单手拎起梯子。“我先放回去。”
明遥看着他的背影,肩背宽阔,步伐稳健。一丝难以言喻的安心的情绪,在他心底盘旋,他讨厌这种被人窥见狼狈、甚至可能需要依赖他人的感觉,尤其是在一个几乎可以算是陌生的人面前,但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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