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王凯旋当日,长街两侧挤满了翘首的百姓,彩绸与香囊雨点般掷向马队。
夜晚的洛阳城,张灯结彩,凯旋鼓声依旧未停,响彻云霄。庆和殿内更是灯火通明,丝竹声婉转悠扬。
齐玥着绛红常服,立在殿角,在人群中找寻她朝思暮想的身影。
觥筹交错间,看见那抹月白身影,只觉得殿柱上盘踞的龙鳞光影晃得她眼眶生疼。
上官时芜一袭月白广袖衫,襟前银线绣着疏落的竹影,发间插着青玉簪,清冷的如月宫仙人般。
齐玥深吸一口气,缓缓穿过人群,宫人们向她行礼,她却无暇理会,快要接近时,上官时芜的目光却扫了过来。
四目相对,满殿喧嚣瞬间凝固。
齐玥看见她琉璃色的眸子里虽映着满殿灯火,却如冰山寒潭。
脚步像是被无形的绳索勒住,直直立在原地,鎏金兽首香炉飘出的熏香,呛得她喉头发苦。
灯盏将庆和殿照得恍如白昼,齐玥正欲抬步离去,身侧却传来一阵清雅的木兰香。
一位着藕荷色宫裙的少女怯生生立在灯影里,发间银丝蝴蝶钗轻轻颤动。
“长陵郡王安好。”少女声音细若蚊呐,耳尖却泛起薄红,“妾身慕容蕴,是安广王妃的妹妹……曾有幸见过郡王作画。”
齐玥的目光仍落在远处那抹月白身影,她礼节性地颔首:“慕容姑娘。”
嗓音带着几分心不在焉的疏离。
慕容蕴绞着绣帕的指节微微发白,鼓起勇气抬眸时,正对上齐玥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目光如寒泉清冷,惊得她慌忙低头。
“那日……郡王绘的仕女图……”少女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乎化作一声叹息。
殿另一侧,上官时芜正执盏与常阳王寒暄,玉白的指尖搭在青瓷杯沿,连个眼风都未扫来。
可无人看见,那盏酒已被她攥得发烫。
灯盏投下的光影里,她唇角噙着得体的笑意,耳畔却灌不进半句寒暄。
余光里,藕荷色的宫裙几乎贴上那袭绛红,少女仰脸时,发钗流苏扫过齐玥袖口的样子,像藤蔓缠上乔木。
“女傅?”常阳王唤她。
杯盏“咔”地轻响,上官时芜面不改色地将酒液一饮而尽,喉间烧灼感压不住心底翻涌的痛意。
“郡王在看什么?”慕容蕴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没什么。”齐玥收回目光,却见她递来一方绣着并蒂莲的帕子,“您额角有汗……”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玉箸坠地的清响。席间,上官时芜从容地示意宫女更换餐具,月白的袖口不可察地颤了颤。
“女傅可是不适?”常阳王微微倾身,始终保持合乎礼法的距离。
“酒气熏人罢了。”上官时芜执帕轻拭唇角,雪白帕面上洇开一抹嫣红。
丝竹声忽转急促,舞姬的水袖如流云掠过殿中央。借着众人分神的瞬间,上官时芜抬眸望来。
那双总是含霜的眸子此刻燃着幽暗的火焰,直直烙在齐玥脸上。
慕容蕴还在小声说着什么,齐玥突然后退半步,“失陪。”
从慕容蕴身侧离开时,她瞥见对方瞬间苍白的脸色,心头掠过一丝歉疚,却很快被更灼热的情绪吞噬。
穿过重重人影,在殿角垂落的帷帐后,齐玥扣住了那只执扇的玉手,也看清对方腕间新添的伤痕。
像是剪刀反复划过的痕迹,凌乱得如同她此刻的心跳。
夜风卷着帷帐纷飞,陌生的胭脂香从齐玥身上飘出,混在沉水香里格外刺鼻。
“郡王请自重。”
上官时芜没给齐玥出口的机会,她猛地抽回手,“我可不是慕容家的幼女,可任郡王这般……”她轻笑,朱唇轻启,吐出带着血腥气的话语,“不守规矩。”
齐玥的被甩开的手悬在半空,“芜姐姐,你明知我……”
“我不知道。”上官时芜打断她,“也不想知……”
话音未落,齐玥突然逼近一步,绛红衣袍将她整个人困在雕花栏杆与自己之间。
宫灯的光晕里,她能看清齐玥眼中跳动的暗火,能数清对方因急促呼吸而颤动的睫毛。
温热的吐息拂过,激起一阵战栗。
“那你为何要咬破嘴唇?”齐玥的目光落在她渗血的唇瓣上,声音沙哑,“为何连早膳都不用?为何……躲着我?”
那张向来神采飞扬的面容此刻委屈极了,琥珀色的眸子蒙着水雾,倒映出上官时芜微微发颤的身影。
她不明白,明明不久前这人还在水榭为她篦发,指尖穿过发丝的温柔犹在。几日前还因她不听嘱咐,气得剪了满窗海棠,怎就转眼冷若冰霜?
上官时芜攥紧栏杆,指甲在朱漆上刮出几道白痕,被咬破的内唇又渗出血珠,铁锈味在舌尖蔓延。
她没再给这人放肆的机会,狠声道:“这是在宫中,你要置我于何地?”
齐玥如梦初醒般后退半步,眼中的炽热渐渐凝固成冰。
殿外的笙箫声隐约飘来,提醒着她们之间永远横亘着礼法、身份、还有那道明黄色的圣旨。
上官时芜趁机挣开桎梏,月白袖口掠过齐玥掌心时,留下一道湿凉的血痕。
恰在此时,殿外传来浑厚的唱报声:“圣上驾到——”
众人慌忙起身相迎。
齐浔缓步而入,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殿内众人,在齐玥与上官时芜之间微妙地停顿了一瞬。
“平原王此番荡平冀州流寇,实乃我朝柱石。”齐浔倚在龙椅上,语气带着淡淡的嘉许。
“来人,赐平原王金刀一柄,擢镇北将军。”
“谢圣上隆恩。”
段韶躬身谢恩的声音惊醒了齐玥的思绪。她浅啜一口清酒,目光掠过宴席。
坐在段韶身侧的段觅微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酒盏,那张明艳如三月桃李的脸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鎏金酒樽在案几上叩出轻响,齐玥望着段觅微离席的背影,这才惊觉自己竟将答应时安的事忘得干净。
她下意识望向对面席间坐在南明王上官信荣身侧的上官时芜。
那人正与父亲低语,眉目如画,却疏离如隔云端。
纵使你生气恼我,也好过这般视若无睹。齐玥饮尽杯中残酒,借着侍从添酒的间隙起身,悄然离席。
宴会上座,眉目清冷的人儿目光扫过那人离去的身影,琉璃色的眸子映着满殿灯火,却似寒潭冰水,教人看不透深浅。
上官信荣似察觉到什么,微微侧目,“芜儿?”
上官时芜从容地将酒盏中的琼浆斟满,指尖轻触酒盏边沿,玉甲下的指节微微泛白。
“父亲,女儿暂离片刻。”
他微微颔首,“去吧,莫要久离。”目光扫过殿外摇曳的宫灯,眼底闪过一丝深意。
殿内丝竹声依旧婉转,乐伎们翩然起舞,殿外寂静无声,宫灯摇曳。
齐玥沿着长廊走了片刻,来到一处僻静的回廊,这里人迹罕至,只有几盏宫灯在风中轻轻摇晃。
段觅微正倚在栏杆边,一袭石榴红蹙金绣罗裙,宽大的袖口用金线绣着繁复花纹,指尖拨弄着一朵随手摘的海棠花,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郡王跟来做什么?”
带着醉意的嗓音混着花香飘来,齐玥脚步蓦地凝滞,“段小姐怎么知道是我?”
“脚步声。”段觅微转过头,猫儿似的眸子在月光下亮得惊人。
“你走路比旁人轻,但又不像习武之人那样刻意放轻,我听过一次就记住了。”
齐玥没想到段觅微竟观察如此细致,她斟酌片刻,开门见山,“段小姐可知道,令尊有意与南明王府结亲?”
段觅微手中的花一顿。
夜风拂过回廊,远处殿内的乐声隐约传来,衬得此处愈发安静。
“知道。”她忽然笑了,指尖的海棠倏然折断,花茎渗出汁液,在她指尖上留下一道嫣红,花被随手一丢,“不就是让我嫁给上官时安么?”
“段小姐……可愿意?”
段觅微歪头看她,忽然凑近一步,“郡王这么关心我的婚事?”
她身上的酒香混着花香扑面而来,齐玥下意识后退,“此事关乎两家,自然重要。”
段觅微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转身望向远处的灯火,“愿意如何,不愿意又如何?这世间女子,不过都是棋盘上的棋子。”
齐玥后退半步,背脊却抵住冰凉的楹柱:“平原王待小姐如珠如宝,若你不愿……”
“不愿便如何?”
段觅微倏然欺近,靴尖抵住齐玥皂靴,腕间金镶玉镯撞在齐玥腰间的玉佩上,“让上官时安学你……”指尖点在她绛色衣袍衣襟处,“夤夜私会未过门的世子妃?”
月光将两人贴近的身影投在廊柱上。
段觅微余光瞥见远处月白身影,故意又凑近半分,红唇贴在齐玥耳畔:“你说……若是上官女傅看见会怎样?”
“她会吃醋吗?”
夜风骤急,将回廊悬着的宫灯吹得摇晃,远处宴席的笙箫声飘来,混着更漏滴滴答答的声响。
暗处,一丛湘妃竹簌簌而动。
上官时芜立在斑驳竹影里。
她本不该跟来,可脚步却不受控制。
此刻看着月光下几乎相贴的两人,袖中的手缓缓握紧,手中的骨扇铮铮作响,碾作朱砂的海棠花瓣纷纷落下。
像极了那日剪碎的海棠。
齐玥猛地侧身避开,段觅微的唇瓣堪堪擦过她的耳廓。
“段小姐醉了。”她抬手隔开两人距离,声音带着冷意。
目光不自觉地搜寻着那片湘妃竹,却只看见摇曳的竹影。
段觅微踉跄着扶住栏杆,染着丹蔻的指尖深深掐进朱漆木里,她望着齐玥避之不及的模样,忽然低笑起来:“郡王这般紧张做什么。”
“我只是好奇……”她故意拖长声调,指尖绕着腰间玉佩的穗子,“若是女傅看见方才的情形,会作何感想?”
齐玥眉头一拧,她看着段觅微此刻带着醉意的笑容,像极了狩猎中的猫儿,明明爪子已经抵住猎物咽喉,却还要优雅地玩弄。
“段小姐慎言。”齐玥声音沉了下来,“莫要坏了姑娘家清誉。”
“清誉?”段觅微突然仰头大笑,金步摇的流苏扫过泛红的眼角,“郡王与女傅夜半私会时,可曾为她想过清誉二字?”
暗处的竹影猛地一颤。
宫灯被夜风卷灭,齐玥转过回廊时,却见段懿倚在朱漆柱上。
“见过长陵郡王。”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郡王这腰封倒是别致。”
他指尖即将触到腰带的瞬间,齐玥转身后撤。
“世子醉了。”她冷声后退,后背却撞进带着墨香的怀抱。
熟悉的沉水香混着宣纸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齐玥一怔,这人明明不久前还在刻意疏远她,现在却又主动靠近。
她终究护着自己。
“段公子。”上官时芜收回手,缓步走来,月色中衬得清雅出尘,“庆和殿的醒酒汤尚温,需要本官差人送一盏来么?”
她目光如水,直视段懿。
上官时芜的身影仿佛带着霜气,将他的酒意都冻醒三分,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女傅说笑,在下只是与郡王切磋学业。”
“哦?”上官时芜微微一笑,眼中却无半分笑意,“那便请段公子自重,莫要让旁人误会。”
段懿被她目光一凛,心中虽恼怒,却也不敢发作,他冷哼一声,转身时故意撞向齐玥,却被一柄展开的骨扇横挡在前。
“你——”
“夜色了。”上官时芜收扇,声音比夜色更凉,“段公子仔细脚下。”
待那踉跄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齐玥急步上前。
“芜姐姐……”
玉珏相击的脆响突然打断了她,上官时芜转身后退,刻意保持的距离,让齐玥伸出的手只触到几缕竹影。
“嗒”
骨扇冰凉的端点在齐玥衣襟处的嫣红汁液停驻,“郡王这衣冠不整的模样……”
上官时芜的声音比扇骨更冷却在尾音处泄出一丝颤。指尖一抖,扇面展开时带起细微的风,将齐玥衣襟上的香气拂散几分。
齐玥低头看到衣襟上的嫣红,心中一沉,她刚要开口解释,上官时芜又突然出声,“倒是让段家小姐费心了。”
那抹刺目的嫣红在她眼底灼烧,像是看见自己的心血正在被旁人染指。
齐玥想抓住她的手腕:“芜姐姐……你……”
指尖刚触到那截细腕,就感受到掌心下的脉搏跳得又急又乱,她下意识收拢五指,却在下一刻被扇骨狠狠抽中手心。
“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廊下格外刺耳,火辣的痛感顺着神经窜上心尖。
“郡王又忘了规矩?”上官时芜的声音比冬日的积雪还冷,“在宫中,只有女傅和郡王。”
“好,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躲我?”齐玥始终不解。
“男女有别。”她一字一顿道,每个字都像在凌迟自己,抬眸时,眼底晃动的灯影碎成星河,“我还是待嫁的常阳王妃。郡王,这个理由够吗?”
齐玥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苦涩,“你明明知道我的身份。”
难道她连以妹妹的身份待在她身边的资格都没有了?
话刚说完,她便猛地顿住。
上官时芜收回的指尖正在袖中微微痉挛,方才抽打她时用力过猛,此刻连骨节都泛着不正常的白。
“郡王,该归宴了。”她转身离去,裙裾掠过齐玥皂靴。
上官时芜的身影逐渐融入黑暗之中,只留下齐玥站在原地。
她缓缓摊开掌心,那里还留着扇骨的红痕,和一根不知何时勾住的青丝,乌黑柔软,尾端还沾着沉水香的余韵。
她明明护着自己,为什么还要躲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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