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宫宴散去,夜色浓得化不开,庆和殿外的宫灯依次熄灭,只余几缕残光。

马车内,沉水香氤氲,上官时芜指尖抚着腕间纱布,淡淡的药香与车内的沉水香交织着,莫名生出几分苦涩。

上官信荣坐在对面,目光在她手腕上的纱布停留片刻,他虽是武将出身,多年沙场征战练就了铁血心肠,却对这个聪慧过人的女儿格外心软。

“芜儿。”他开口时,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几分,指尖在膝头轻叩。

“常阳王深受圣上忌惮,近日更是称病,多日未上早朝,你心里应当有数……”

他想起前日面圣时,圣上那句意味深长的“南明王府的海棠今年开得格外好,比长陵郡王府的还要艳丽三分”

他看着女儿低垂的眉眼,声音虽轻却字字千钧,“那纸婚约,迟早要作废的。”

“父亲。”她突然抬眸,眼底映着晃动的车灯,“女儿还记得七岁那年,母亲教我习字时说过的话。”

玉指轻沾茶水,在案几上划出“谨言慎行”四字,又迅速抹去。

上官信荣神情一僵,他想起当年女儿执笔的手腕还不及他拇指粗,如今却要在这朝堂漩涡中周旋。

“为父只问你一句。”上官信荣虽然戎马半生,却也看得分明女儿对齐玥的种种特别,“你对长陵郡王……”

话音未落,马车突然颠簸,上官时芜扶住车壁,腕间纱布又渗出一抹嫣红,血色在月白袖口晕开一朵残梅。

恍惚间又见那个翻墙而来的少女,发间沾着晨露与梅花,捧着《山海经》残卷,笑容比朝阳还要明媚。

“父亲多虑了。”

她垂眸整理衣袖,将腕间伤痕藏得更深,“郡王年少时顽劣,常来府中叨扰,不过是孩童心性。”

上官信荣目光如炬,“他看你的眼神,连宫墙上歇脚的麻雀都瞧得真切。过了新岁,他便是十九了,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翻墙的孩童了。”

她怎会不知齐玥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孩童?那几日在府邸院落,齐玥每每望向她的眼神,那份炽热几乎要灼穿她素来冷静自持的面具。

今日宫宴上的一幕幕又在眼前浮现。

慕容家幼女递来娟帕要为齐玥拭汗时;段觅微逼近时慌乱的模样;当被段懿逼退时,她踉跄着撞进怀里的温度。

上官时芜不自觉地握紧手腕,纱布又渗出点点猩红,腕间隐隐作痛。

就像她对齐玥的心思,越是刻意修剪,越是疯长。

此刻,她就想调转车头,去长陵郡王府问个明白。她衣襟上的海棠汁液,可曾还染红过别处肌肤?

“你素来聪慧,难道看不出圣上在拿你当饵?”他微微前倾,“齐玥若真为你抗旨退婚……”

车外忽有马蹄声急驰而过,上官时芜借着这阵喧嚣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已是一片清明,“父亲,女儿自有分寸。”

她虽这样说,可实际上她哪里还有什么分寸可言?

上官信荣一怔,他靠回软垫,不在多言。

他盼女儿能得偿所愿,又盼女儿能安稳一生,可朝堂之上暗流涌动,又岂是他能够左右的?

车轮碾过青石板,辘辘声响中,上官时芜望着窗外飞掠的宫灯,那些光影在她眼底明明灭灭,像心头撕扯的两种念头。

一边是礼教规训着她要做端方自持的上官女傅,一边是疯狂叫嚣着要将那人锁在怀里的占有欲。

我该拿你怎么办,阿玥。

.

五更鼓刚过,王府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轻响。

齐玥束着发冠,玄色劲装外罩着件绛纱袍,驾着赤歌往南明王府疾驰。

下马后,她三步并作两步跨上石阶,却在府门前被一道熟悉的身影拦住。

“这么早?”上官时安一袭月白锦袍松松垮垮地披着,发冠未束,显然也是匆忙起身。

他挡住她去路,齐玥眉头微蹙,目光越过他肩头望向府内:“我有急事见芜姐姐。”

昨夜掌心被扇骨抽打的痛感犹在,可比起这个,她更怕那双含着霜的眼睛。

“急事?”上官时安轻笑,扇子在她肩头轻点,“那正好,我也有急事问你。”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昨夜可探到段家小姐的口风?”

晨风吹落檐角残露,滴在齐玥颈间,激得她一颤,她想起昨夜段觅微指尖那朵被折断的海棠,还有那句模棱两可的回答。

“她说……”齐玥心不在焉地掸了掸衣袖,“乞巧节那日会告知想法。”

上官时安眼中闪过一丝失望,折扇“啪”地合拢:“就这?”他盯着齐玥泛青的眼圈,了然地挑眉,“你该不会整夜未眠,就为赶这一大早来见我长姐吧?”

齐玥耳根一热,正欲反驳,忽听府内传来一阵脚步声。

两人同时转头,只见禾桔捧着药匣从回廊转出,见到他们明显一怔。

“郡王来得不巧。”禾桔福了福身,目光闪烁,“小姐今晨已入宫为太子授课去了。”

上官时安挑眉看向齐玥:“看来有人白跑一趟。”他忽然想起什么,折扇在掌心轻敲,低声道:“乞巧节那日,你记得去见段觅微。”

齐玥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目光仍盯着府内幽深的回廊,晨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映在青石板上。

“喂!”上官时安用扇子戳她肩膀,“听见没有?”

“知道了。”齐玥拂开折扇。

上官时安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忽然高声喊道:“长陵!若我长姐问起,我可没告诉你她其实在府中!”

脚步声戛然而止。

齐玥猛地转身,回头时晨光恰好照在她骤然亮起的眼眸上,像两簇突然被点燃的火苗。

上官时安大笑着转身入府,他故意把折扇往后一抛,正落在禾桔脚边:“去告诉你家小姐,我可什么都没说。”

禾桔捡起地上的折扇,欲言又止地看了齐玥一眼,最终只是低声道:“郡王请回吧,小姐今日……确实不便见客。”

齐玥抿了抿唇,目光越过禾桔,望向院内幽深的回廊。

晨雾未散,远处的阁楼若隐若现,仿佛隔着一层薄纱,看不真切。

她好想见她,哪怕只是远远的一瞥,哪怕她仍旧冷淡疏离,可院内静悄悄的,连一丝脚步声都无。

“她……可还好?”齐玥的声音轻得几乎被晨风吹散。

禾桔犹豫了一瞬,终究没敢多言,只是微微摇头:“郡王保重。”

保重?没有芜姐姐,她要如何保重?

齐玥闭了闭眼,转身出了回廊,往府外走去,赤歌似乎察觉到她的失落,步伐比来时慢了许多,马蹄声在空荡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第二日,寅时三刻。南明王府东院门前的花还凝着夜露,守夜小厮揉着眼,看见那道绛色身影已立了许久。

第三日,齐玥立在院外,衣角被晨露浸得发沉,她抬头,晨光从稀疏的云缝中洒下来,照在她微微发白的侧脸上。

“小姐今日……”

“要准备太子功课?”齐玥截住禾桔的话头,嘴角扯出个苦笑,她不是傻子,自然明白禾桔的无奈。

这几日,她总是以各种理由立在院门前,可每一次,也都被禾桔以各种理由拒之门外。

她心中早已明白,哪里是什么避嫌,分明是那人下了死令——不见。这一切不都是从圣上让自己送她回来那天开始的吗?就是自那日起,这扇门就再没为她敞开过。

那日在宫中得知的原由,并没有让她相信。

男女有别,婚约,这些事实在三年前甚至更早就出现了,她已不是三岁幼儿,岂能轻易被哄骗。

可何故如此?如若避嫌,又何以到这般地步?

接连五日,晨露时分,那道绛色身影便已立在院外。

禾桔推开院门时,发现石阶上放着个青瓷食盒,揭开一看,是还冒着热气的杏仁酪,碗底压着张字条。

[《伤寒论》载,此物可安神]

第七日,晨光穿过回廊,将齐玥的影子投在紧闭的扉门上。

她今日换了身不常见素色衣袍,身形单薄笑得素袍宽大得有些空荡,腰间却仍系着上官时芜赠的玉佩。

指尖在门环上方悬停良久,最终只拂去铜环上的落花。

晨露凝在石阶上,映着第十个破晓的微光。

上官时芜隐在阁楼暗处,指尖抚上腕间纱布,那里新结的痂又被她抠破,渗出的血珠染红了素绢。

就像楼下那人腰间,那根褪色的五色缕。

那年端午,她执起丝线时,齐玥的腕脉在她掌心狂跳,温度透过五彩丝线灼烧她的指尖。

少女仰着脸问她:“芜姐姐,这丝线能系一辈子吗?”晨光在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流转,晃得她险些落下泪来。

“小姐……”禾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郡王今日换了身黛蓝色衣袍……”

话音未落,楼下已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比往日更轻,更缓,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上官时芜攥紧窗棂,木刺扎进掌心也浑然不觉。

为什么?为什么不佩戴她送的玉佩了?

齐玥今日确实未佩玉,褪色的五色缕松松系在腰间,衬得黛蓝衣袍愈发黯淡。她仰头望着阁楼窗口,那里垂着的湘妃竹帘微微晃动,漏出一线天光。

芜姐姐,你就在那,对不对?就像过去十日一样,静静看着我徒劳地等待。

晨风扫过齐玥空空如也的玉佩扣,这是她第一次摘下那枚玉佩,从三年前就贴身佩戴,上官时芜亲手系上的羊脂玉佩,上面还刻着“平安”二字。

“郡王。”禾桔红着眼眶福身,“小姐她……”

“今日又要为太子备新课?”齐玥轻笑,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她伸手拂去花上的露珠,水渍在指尖凝成细小的光点,“还是说……”

芜姐姐连借口都懒得换了?

阁楼上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什么重物倒地,齐玥本能地向前冲去,却在迈出第三步时硬生生刹住。

门槛内,禾桔张开双臂拦在那里,眼泪扑簌簌往下掉:“郡王,求您别进去……否则小姐会重罚奴婢的……”

齐玥踉跄着后退,褪色的五色缕在风中无助地飘摇。

那年端午,上官时芜微凉的指尖划过她手腕内侧的肌肤,那人耳尖泛起的红晕比朝霞还要明艳。

阁楼内,上官时芜跌坐在窗下。打翻的砚台染黑了月白裙裾,墨汁顺着地板缝隙蜿蜒,像极了心头汩汩流血的伤口。

待脚步声彻底消失,禾桔捧着瓷罐进来时,上官时芜已经咬破了舌尖,鲜血从指缝渗出,滴落在月白裙裸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红梅。

罐底的字条墨迹犹新。

[《金匮要略》载,蜂蜜可愈疮]

字迹依旧力透纸背,可最后一笔却微微颤抖,像是执笔之人突然红了眼眶,上官时芜死死攥着字条,不愿松开。

.

齐玥回到府后,便望着腰间空荡荡的玉佩扣出神。

连竹匆匆迎上来:“王爷,安广王府方才差人送来请帖,邀您午时过府一叙。”

她接过烫金请帖,指尖在齐湛的私印上停顿片刻。

上官时芜的警告犹在耳边。可如今那人自己都避她如蛇蝎,又何必再听她的?

“备马。”她终是开口道。

安广王府的正堂,齐湛负手而立。见她前来,唇角微扬:“七叔还以为要派人去王府押你。”

“七叔说笑了。”齐玥行礼时,余光瞥见廊下慕容蕴慌忙躲闪的身影。

茶过三巡,齐湛忽然叩响案几:“听说你近日屡吃闭门羹?”

齐玥握盏的手一紧,茶汤溅在袖口。她不动声色地放下茶盏:“七叔是听谁人谣传,侄儿只是去找时安。”

齐湛指尖在青瓷茶盏上轻叩两下,终究没再点破,他抬眸看了眼窗外日头,忽然笑道:“日当正午,该用膳了。"

齐玥随着齐湛踏入王府的膳厅,紫檀木八仙桌上已摆满珍馐。她目光在席间一扫,忽而开口:“七叔,珵儿呢?”

齐湛执起玉箸,漫不经心道:“他这几日都在国子监,午膳也在那儿用。”

齐玥指尖掸了掸袖口茶渍,心里蓦地浮起一丝了然。

芜姐姐这几日,怕也是如此吧?早出晚归,刻意避开所有可能相遇的时辰。

她眸色微暗,唇角却仍挂着得体的淡笑,不再多言。

“郡王快请坐。”慕容沅声音柔婉,眼角一颗泪痣平添几分妩媚,“蕴儿,还不给郡王斟茶?”

慕容蕴慌忙起身,衣裙扫过齐玥膝头,她执壶的手微微发抖,茶水倾泻而下,却在杯沿溅出几滴,落在齐玥搁在桌沿的手背上。

“啊!”慕容蕴低呼一声,脸颊涨红,“郡王恕罪,我……”

齐玥抬眸看她,“无妨。”她抽回手,指尖轻轻拂去水珠。

“长陵。”一旁的齐湛突然出声,玉箸在碗沿轻轻一磕。

他夹起一箸鲥鱼腹放到齐玥碗中,“尝尝这个,今早才从江南快马运来的。”

她执箸的手顿了顿:“谢七叔。”

鱼肉入口,鲜嫩化渣,却味同嚼蜡。席间只听见银箸碰触瓷器的轻响,慕容蕴绞着帕子的声音,以及……

我好想你,芜姐姐。

这个念头突然冒出来,惊得齐玥险些摔了筷子,她低头盯着碗中鱼鳃的血丝,忽然想起上官时芜腕间渗血的纱布。

齐湛瞥见慕容蕴又一次投来的目光,眸色微沉,手中的玉箸在碗沿轻轻一磕。

齐玥低头用膳,却觉如坐针毡。

慕容沅轻抚妹妹的手背,为齐湛布了块胭脂鹅脯,“王爷尝尝这个,妾身特意让厨房照您的口味做的。”

齐湛看都没看那鹅脯,反而将一碟蜜渍青梅推到齐玥面前:“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青梅泛着琥珀色的光,齐玥却想起那日水榭中,上官时芜斜倚水榭阑干,指尖捏着的杏脯沾着蜜糖,在午后的阳光里泛着诱人的光泽。

那人将杏脯递来时,指尖堪堪擦过她的唇……

“谢七叔。”

齐玥机械地夹起一颗青梅,酸甜的汁水在口中爆开,却尝出满嘴苦涩。余光里,慕容蕴又一次偷瞄过来的眼神,像极了蛛网上颤动的丝。

这顿饭,她究竟还要熬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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