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摇曳,映得满室昏黄,屋内却格外清冷。
楚洲坐在床上无精打采,他低头看着自己发红的指尖,神情恍惚。
彼时,陆聆渊端了一碗热粥进来,坐到床边,舀了一勺粥,轻轻吹了吹,往楚洲唇边递去,可他始终无动于衷,让陆聆渊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这又是究竟怎么了?再怎么也不能亏待自己身子,好歹吃点东西暖暖胃。”
一提起食物楚洲胃里就开始犯恶心,白天吐了以后他什么都吃不下,即便是觉得肚子饿也难以下咽,他扭头背对着陆聆渊躺下,扯过衾被盖住自己的头。
陆聆渊轻轻推了推被子,好言相劝:“你就吃点儿吧,身子重要。”
他放下碗,俯下身悄悄把手伸进被窝里,摸索寻找楚洲的额头,轻轻贴上去就感到滚烫,又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烫得怪骇人。
“咳咳——”
“难怪今早你都不让人碰,怎么搞的?”
楚洲趁陆聆渊抽回之前赶紧拽着他的手,陆聆渊身上总是很暖和,用另一只手勉强撑着自己坐起来,眼波流转,笑眯眯地对他无声做了个口型。
起初陆聆渊还在想楚洲笑起来好看极了,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楚洲刚才说的是“色鬼”,竟把他想得如此孟浪,竟不觉得气恼,而当他准备把手抽开却被楚洲抓得死死的,根本不敢用力怕把楚洲伤到,但看那满脸正得意的小模样,哪儿像个病人。
楚洲耸了耸肩,嘴角一撇,调侃道:“这么小气,把你手拿给我暖暖是不是委屈你了?”
“你啊你……”陆聆渊欲言又止,今日的楚洲有些一反常态,他把另一手搭在楚洲肩膀上,耳后垂落的几缕乱发拂着他的手背,他无奈道,“难不成给你烧糊涂了不成?还有心思跟我说笑,莫要胡闹了。”
楚洲点头如捣蒜,附和说:“是是是,公子说得对,都怪我心胸狭隘,又闹着你了。”
“我只盼着你能快些好起来。只是,现在先把粥喝了。”
陆聆渊明白楚洲不乐意跟他倾诉,也不打算逼问很识趣地退了出去,将门扉轻轻阖上,落了闩,叫了两个侍女去烧水熬药。
看着柜子上搁着的那碗粥,估计是怕味道太寡淡了些,特意添那些蔬菜肉糜。
楚洲伸向那碗粥缓缓端起来,舀了一勺粥强强压下翻涌的呕吐感,勉强咽了一口,意外的很甜,许是加了蜂蜜,粥是淡黄色,他口味素来偏甜。
陆聆渊再次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侍女,一人奉药,一人捧热水。
难得这次喝药楚洲没有讨要蜜饯,即便陆聆渊早已经准备好了糖块,他紧锁眉头,仰头将药一饮而尽,嘴里又苦又涩,问道:“今天什么日子?”
陆聆渊取过手帕,替楚洲擦拭唇角的药渍,即答:“二月中旬,怎么了?”
“这样啊。”楚洲自言自语地低喃。
再过些天就是他阿娘的忌日了,第八年了。
……
舟知鱼忌日那天,陆聆渊正好在国子监研学。
楚洲在院里横竖转了几圈,心底越发焦,趁着人不在,支开身边的侍从悄然出府。
楚洲深知外面不安全,可他好长时间都没祭拜,几乎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深宫中,若是今年再不去,再想去也不知该是何时了,便总想去祭拜一番,才觉心安。
只怪天公不作美,近些天都冷得很,楚洲刚出门就下雨,雨势渐大,淅淅沥沥渐成滂沱,街市摊贩皆以收拢,找不到卖伞的小贩。
灰蒙蒙的街上零零散散的几人撑着伞行走,他形容狼狈如似疯癫,说不清有多荒唐。
楚洲本想早去早回,忽而想起自己那个素来爱小酌两盏的阿娘,于是又折返城中却见好多酒肆都打烊了。在城中兜兜转转,只找到一家酒肆还没关门,本想进去,可酒肆内布置得富丽,还有胡姬弹奏乐曲。
他淋了这么久的雨双靴尽湿,靴底沾满泥泞,要是被人赶出来该怎么办。
犹豫了好久,仅站在门外的屋檐下避雨。
酒肆酒保擦完最后一张食床,终于空闲下来,瞥见檐下立着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郎,身穿鸦青色缺胯袍,织有宝相花暗纹,环抱双臂给自己取暖,那衣服的织工一看就知是上等绫罗绸缎。
他忙不跌地迎上去,脸上堆满谄笑,道:“小郎君怎么不进来?里面热和,还有热腾腾的饭菜。”
楚洲看见酒保的热情,登时一股不适应,他下意识向后退,抬手拦住酒保的靠近:“我靴子上有泥就不进去了。沽一壶酒,要最好的,备两只酒盏,再给我包好。”
“好嘞!承惠一贯钱。”
楚洲没有带铜钱出门,嫌那玩意儿太重揣在身上不方便。
但白银不是流通货币,路边小商小贩收了也没用。
“一贯是多少?”他很少有跟宫外之人打交道,不太清楚市井交易价格,从腰间的荷囊里摸出一小铤银,有点困惑,“你们店收不收银子?这个够吗?”
酒保一见喜形于色,眼前的小郎君果真是个富贵人家的郎君,他连忙点头,双手奉上恭敬地接过那银铤,拿在手中掂了掂:“收的收的!小郎君这银铤成色极好,待小的去请掌柜的来验看折算,请稍候!”
楚洲想着待会儿还要出去,连忙补上一句:“找零带不走,多余的记在陆聆渊的头上吧。”
酒保堆着满脸笑,躬身询问:“郎君说的可是丹阳侯公子的陆小郎君?”
楚洲点头应道:“正是。”
很快,酒保拎着包好的酒恭敬递上:“郎君久等!掌柜的验看了,你这是二两的足色好银,一两合钱千文,按今日市价折钱两贯,余钱一贯,已给郎君记上。”
楚洲接过食盒,朝酒保微微点头表达谢意。
“小郎君雨大风寒,好生保重,欢迎下次再来!”
刚走出酒肆两步雨就停下。
只可惜楚洲身上都被雨淋得半湿,穿在身上很不舒服,感觉黏糊糊的,这病刚有点好转就免不了再病一次,迟早被自己折腾掉半条命去。
城门口有守卒把守,想硬闯是行不通的。
宵禁后就会有金吾卫来换防,估算着大约还有一刻钟,被抓着怕是要被带回宫,不划算。
门口守门的监门卫,层层难关,想要出城不是易事,或许趁着金吾卫换防松懈的时刻,花点银钱去买通城门的守卒,可遇到个铁面无私之人该如何是好。
楚洲仰头看着城墙高度,翻墙就免了,摔下来可一条躺十天半个月了。
若是换个思路,他打算趁宵禁轮班时闹出些动静,再趁人注意转移之时趁乱过去,这个想法有点过于危险,难于在没有人给他掩护。
不久前刚下过雨,地面湿滑,道路间人迹寥寥。
想要制造混乱,难于登天,除非是皇帝突然大驾光临引起众人围观,可这样他不就是自投罗网。
楚洲躲在一处屋檐下,思索间,忽闻身后一阵低沉浑厚的嗓音起:“蜀王且慢。”
“你,你要做什么?你是谁?”楚洲下意识地回头,眼底掠过丝惊恐,他身上没有任何防身的武器,只能往后退以备退路。
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面带悍色,腰间挂着佩刀,看他的衣着打扮应该是金吾卫中郎将:“臣乃金吾卫中郎将,今日巡逻恰巧遇上蜀王。不知蜀王可知……”
他顿了顿,故意试探楚洲的反应,继续道:“圣人对蜀王近日消息已了然于胸,蜀王近日在陆尚书府上过得可安好,圣人思念蜀王多日,还请蜀王莫要耽于逸乐,早日回宫。”
分明弯腰行礼语气也是恭敬,可话里话外都更像是审问罪人,楚洲又怎会任他摆布。
楚洲心头捏了一把汗。
他并没有把握去对抗一个七尺大汉,单单只是想要从他身边逃走,倒还尚有几分把握,不过也须考虑逃走后又该如何。
中郎将的一句话打破了楚洲心中的顾虑:“蜀王大可放心,没有圣人的口谕,臣是不会擅自将你带回宫中的。”
“自是过得有意思。”楚洲回答道,满城皆是眼线,他明白身处天罗地网,又怎么可能真的藏在人海茫茫之中,不过是抱着侥幸的心思,“我怎么会不晓得?你们就把我当小孩子闹吧,那我自然要得玩开心。”
中郎将问:“蜀王可是出城有事?”
楚洲毫不避讳:“今日是齐王妃的忌日,不知郎将所言是否真实,还是……”
中郎将答得干脆:“蜀王放心,臣等不会拦着你,监门卫也不会。”
楚洲攥紧拳头,回头最后瞄了一眼金吾卫中郎将,此人行事像个笑面虎,莫非就是为诓他。
他半信半疑地走向城门口,要是敢把他当猴耍,等到了门口,守卫还管他索要过所公验,就只能硬闯,再任人鱼肉下去,这群人怕不是真的以为他好欺负。
……
大概不到一里的路程,楚洲就察觉到了身后缀着尾巴,或许是在保护他的安危,又或许是避免他节外生枝。
可他也不清楚到底是谁的人。
楚洲明白宫里的人不敢放他大摇大摆地离开,要提防他逃跑的可能性,天大地大他买一匹良驹,若能行官道,不出半个月就能回去。
以往凡出趟宫门就会有人紧跟着,以宫娥内侍的身份明目张胆行监视之实,离他远点倒还自在些。
长安城南面有座山,烟雨空濛将大山笼罩着,暮色四合,顷刻间春雷响起,又落起雨来,忽大忽小,路径湿滑,双靴早已被泥泞裹满,这路比以往走得时间还要长还要累。
楚洲来这里的次数屈指可数,险些迷了路。
楚洲来到一户人家门前,院子用篱笆围住进不去,他轻声喊道:“织娘,开门。”
一位穿着素衣的小娘子顺着声音走出来,打眼望去,门口立着的身影甚是眼熟,随后终于反应过来。
她急忙撑开伞,顾不得满地的泥水,提着裙裾就小跑着去开门。
小娘子年纪不大身形娇小,需极力踮脚高举雨伞,方能为楚洲遮雨。
村子离京师近,织娘多半也听说了宫里的那些事,见楚洲只身前来心里也明了,压着声音,小心翼翼问道:“怎么没人跟着来,是郎君一个人来的?”
“别怕。他们藏在远处,不会靠近。”楚洲摇头否认。
织娘呆愣地点点头,此时她才注意到楚洲浑身都湿透了,顿时觉得心疼:“哎,郎君你身上都湿了,快进来换身衣服。对了,二郎走之前给你留了信,本想寄给你,但听说了郎君……之事,不知郎君身在何处,只得在此守候。”
楚洲只想着早点回去,不得不委婉推辞道:“我是来祭拜爷娘的,拜完就走。”话一落,楚洲忍不住咳嗽,他一手扶着墙,一手握拳抵着鼻尖,脸颊都有些闷红。
取信只是顺道的事情,因为迟迟没有收到惊窈的信,才觉得有些不对劲,也想着来看看。
织娘知道楚洲体弱多病,本就担忧路上遭遇变故,见楚洲咳嗽不止,更是忧心忡忡:“都说了,郎君身子不好,还是随我入内更衣,可好?”
楚洲本来不必这么麻烦,但是考虑到这身湿衣服确实不怎么舒服,就应下了,抬手轻拍织娘的发顶,“嗯。”
织娘被夸了一句,低下头不敢多语,进屋赶紧找了一套干净的衣裳,捧于手中递给楚洲,垂首敛目,不敢直视:“郎君快请进!”
“你先退下。”
那身衣裳是粗布缝制的,朴素到没有任何花纹,散发着淡淡的皂角味,穿在少年身上还是略显宽大,总好过一身湿衣服。
幞头湿得能拧出水,底下的头发也湿得不行,楚洲用帕子草草擦拭一番,对镜自顾,脸上还挂着刚才没拭干的水痕,默默换上了干净的幞头巾。
“郎君妥当了?那我进来啦。”织娘敲门询问道,然后等了些许里面没有反应,才慎之又慎地推开门,看见楚洲正对镜整装,才松了一口气,恭敬地将手中的信笺呈上:“这是二郎之前留下的信,郎君,请!”
织娘口中的“二郎”正是惊窈。
楚洲接过那信笺,展开后只有一小片干瘪的果丹皮,甚至来不及多说什么只留下只言片语,他面无波澜地浏览,随即将果丹皮揉成一团塞进嘴里。
他拧着眉,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嗯……没有其他事了?”
织娘看着他的举动,有点无措:“是……二郎只留下了这个。对了,郎君,再带把伞吧。这雨不知道何时停,郎君就不要再淋雨了。”
楚洲抿了抿唇,似乎在回味,最后一本正经地评价道:“嗯,很甜!。”
陆府,陆聆渊自国子监放堂归家,夜色已深。
平日里楚洲用完晚膳喜欢在院子里溜达小会儿,今天也许是下过雨有点冷,就没见他出门走动,平日楚洲也是喜欢窝在屋里。
陆聆渊习以为常,不舍得去打扰他,直到送药的仆役去前去,才觉屋中空无一人,方知为时已晚。
陆聆渊心猛地一沉,不安如潮水般向他袭来:“晚膳时就不见人影,你怎么不早说?”
仆人心知自己惹了事,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得不告知陆聆渊原委:“郎君息怒,舟郎君说他去找你了,仆以为他跟郎君一起出门了,仆知错了请郎君饶恕。”
“跪什么跪!速速叫人,阖府搜寻。”陆聆渊心焦如焚,只想寻得楚洲的踪迹,此刻无心责罚仆役。
众人将府邸翻了个底朝天,也不见其踪影,只怕楚洲已不在陆府,若在外面遇到危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该如何是好。
陆垚看见兄长拿着伞像是要出门的样子,心中疑惑不解,问:“阿兄,你还要出去吗?已经宵禁了。”
陆聆渊:“舟舟不见了,我出去找他。”
“不见了?”陆垚闻言一愣,道,“可我记得小郎君下午的时候还在,我还和他一起下棋呢。”
……
这条山径,楚洲甚少来过,印象最深刻的便是第一次来这里,有个女人牵着他的手,边走边叮嘱他,让他记住来时路,别哭鼻子,不然待会回去看不清路。
齐王薨逝后便藏于此,长安城外的一座荒山上,他英年早逝,甚至没来得及准备后事,此生就这般草草收场,八年后与其妻合葬于此。
再后来,太后忆起这早逝的次子,心怀愧疚,遣人将此处种满了青松作掩盖,以防盗墓者觊觎。
幸而上天垂怜,等楚洲来到墓碑前,雨终于停了。
楚洲把带来的酒放下,将两只酒盏斟满。
“我差点来跟你们团聚了,又被陆家小郎君救了,他是个好男儿,善良正直。我的心中有太多邪念,这么一比,也许我一生就该活在混浊污秽之中,我见不得光,我太自私了……
“请再多给我一些时间,再多一点时间。”
正如别人对楚洲的评价那样,骄纵顽劣,混世魔王,他不可否认。
只有他心里清楚,比起这些评价他的内心更令人阴暗,残忍歹毒,阴险狡诈,他可不惜一切,只要能让那些人付出同样的代价。
楚洲指尖划过冰冷的墓碑,碑上镌刻的描朱字迹,历经风雨侵蚀,已然斑驳脱落。
皇帝见不得这个弟弟,对他恨之入骨,那狗贼断不会都不会叫人来打理的,未派人掘墓已是万幸。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一年,还是十年?我要怎么做?”他不断地问自己,这个问题他曾经思考多次,始终给不出答案,“我什么都做不到,我是个懦夫……连家都不敢回,我害怕,害怕连累阿翁……”
说着楚洲眼睛一酸,他连吸两口气,慌忙地抚着自己的脸颊,已然分不清两颊上究竟是是雨还是泪,却发觉愈来揩愈多……
原来天上又飘起了霏霏细雨。
楚洲端起地上的酒盏,将酒液缓缓酹于碑前,复举起酒壶,将残酒一饮而尽,味道比上次跟陆聆渊喝的共饮时更觉苦涩辛辣,烈酒入喉像扎在他心尖上的刺,隐隐作痛。
他却喝得一滴不剩。
一边喝一边咳嗽,咳得两眼发昏,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在难过悲恸,眼睛酸溜溜的。
他紧紧地抱着冰冷墓碑,下颌抵在碑石上,终是忍不住地放声大哭,刹那间眼泪如决堤般涌出。
背井离乡的少年郎在这凄冷的雨夜,将满腹无处诉说的伤痛,尽数倾吐于不会苏醒的亡人,祈求着能得到回应。
“娘,请给我指引,保佑我。”
……
深夜,紫仪宫内的烛火尚未燃烬,烛影晃晃。
屋内传来女子的声音:“回禀大家,一切事务臣已安排妥当。”
“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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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8 怎么掉小珍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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