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路没有月光很黑。
楚洲也不知是如何摸黑回到陆府,只记得一路上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温度骤降,风也呼呼地刮着他的伞。
楚洲本以为要在城门蹲守一夜,风吹雨打,结果路上遇到了好些人,根本回忆不起发生了些甚,最后还稀里糊涂地回来,貌似被人护送回来。
通城门的时候,监门卫的守卫给他开了条缝。
他才知道他们皆是太后的底下的人,什么奉命于皇帝,不过借着皇帝的名号替太后办事罢了。
陆聆渊猛地顿住脚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着后门外那个撑着伞的身影——站在那儿,身姿清瘦挺拔,长廊上若隐若现的灯从窗洞透过来,照在他眉眼更显柔和,脸颊绯红带着几分朦胧醉意,展露的形容气度,无一不恰到好处,如打湿翅膀的蝴蝶脆弱易折,带来的却不是安心,而是一阵酸涩的悸痛。
时间仿佛静止在这昏暗压抑的天幕下,他们望着彼此,眼神间仿佛有千言万语。
直到楚洲慢慢低下伞,挡住了视野陆聆渊才回过神。
陆聆渊抑制心中的激动,他以为楚洲不会再回来,低声问:“这么大雨你想去哪?不要命了?我找你半天,还以为你背着我偷偷走了。宵禁了,我出不了坊,走遍了大街小巷也没有找到你,也不知道你去哪了……”
“原来真的会有人关心我,”楚洲并没有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任何不妥,反倒是先自嘲的调侃一句,才慢悠悠地解释说,“我本来想在公子回家之前来的。但公子可知,下了雨回家的路真的很难走。”
他抬起自己的鞋履,鞋底下沾满了黄泥,在一旁的鹅卵石上刮了两下。
陆聆渊不语。
楚洲不紧不慢地走到陆聆渊身旁收起伞,凑近了些,气息拂过耳畔,如耳鬓私语:“所以公子方才所说,都意在担心我?不过,我先说清楚,我做人言而守信,我保证只是去见人。”
“你对旁人倒是上心得紧,病刚有好转你就急着折腾自己,到处乱跑,你要又病了怎么办?我,我……”陆聆渊又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完一句话。
原本陆聆渊还在气头上时,已经想好等见到楚洲如何数落,可当见到楚洲衣摆被雨水淋湿,就心生怜惜,只要人平安归来即胜过万难。
他又怎么会真的忍心责怪楚洲,说到底还是自己的过失。
楚洲叹一声,语气平淡,仿佛轻描淡写般:“去见我的阿娘,我好几年没祭拜过她了。”
“抱歉……”
初闻舟知鱼的死讯,楚洲也曾悲恸良久,直到这份仇怨越积越深掩盖了他的悲哀,而人死不能复生,终是时间冲淡了这一切。
那日,楚洲匆匆赶来,甚至没来得及跟舟知鱼道别,白布之下,那句冰冷的尸骸额上的血窟窿,就是他们最后一面,可那会儿他却没有为她落下一滴泪。
楚洲记忆里的舟知鱼是个英姿飒爽、意气风发之人,她戍边数十载,最坏的结局也该是马革裹尸,偏偏殒命于朝堂之上,结局那般出乎意料。
楚洲面上毫无波澜:“没事,她死很多年了,况且……”
话音未落,陆聆渊忽然展臂将楚洲拥入怀中,没有刨根问底,也没有涕如雨下,轻轻附在耳边低语:“我并非有意想要提起你的伤心事。我只是希望能再慢一点。”
楚洲感到无措,只得抬起手,虚搂着。
陆聆渊却收紧臂膀,仿佛怀中是什么不可多得的稀世珍宝。
紧得楚洲有些喘不过气,脑子也开始晕晕沉沉,再加上本来就喝过酒,整个人已是摸不着南北,陆聆渊所言,他一字也未听清。
良久,陆聆渊缓缓松开怀抱,忽而嗅到一股淡淡的酒气,以及他在灯火下双颊酡红,问道:“你喝酒了?亏你还记得归路,你……下次少喝点。”
楚洲迟钝地抬起袖子闻了又闻,左右一点味道也没有,嘟囔着:“公子,你鼻子像狗一样灵,我都没闻出来。你怎么猜到的?”语气带着几分俏皮,和往常大不一样,许是酒劲涌上,醉得不轻。
夜半时分。
一声雷惊醒了熟睡中的楚洲,外面刹那间电闪雷鸣,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看来明日是不能出门了。
就在楚洲准备再次入睡时,忽而发觉门外有异动,心下顿生警觉,坐起身来细听——
那脚步声并未刻意放轻,而是蹑足而来,不过片刻脚步声又走远了,来回几次都没敢进来。雨势这般凶猛,料他也并非刺客,那必是有人吃饱了饭没事做想要来吓唬他。
楚洲抱着枕头,赤足踏在冰冷的地板。
他压低脚步声躲在门后,推测着门外这傻瓜举止可疑究竟要做甚。
等候片刻,门终于被推开,楚洲拿起枕头就往那人身上砸,却未施全力,一边骂:“何方宵小,夤夜至此,意欲何为?”
“诶诶,舟舟别打了,是我!”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楚洲才慢慢停下。
楚洲最后用枕头捶了一下陆聆渊,心中颇感不快,被陆聆渊搅扰了他的好觉,道:“哼,我就猜是公子,鬼鬼祟祟地当要如何?幸得是我,若是旁人,怕是要动粗了?即便这是公子府邸,也断不能趁着夜深擅闯,欺负客人吧。”
“我独寝难安,这夜半雷声震耳,寒意逼人,容我跟你挤挤,可好?”陆聆渊解释道。
可他那般拙劣作态,楚洲一看就知虚实。
像陆聆渊这种自幼习文练武之人,日后说不准会成为一方统帅,塞外苦寒,动辄狂风骤雨,若区区雷声就会惊惧,岂不是要遭人耻笑。
楚洲嗤笑道:“哎呀,公子堂堂七尺男儿竟然会怕打雷?公子若真是畏惧,我明儿就去外头帮你宣扬,让旁人瞧瞧你的威风!”
陆聆渊生怕楚洲将他赶走,赶紧拉住楚洲素色中衣的袖角,期期艾艾道:“我、我句句肺腑……舟舟心善,可千万别赶我走。”
“那请自便。”楚洲懒得搭理,甩手将枕头丢给陆聆渊。
陆聆渊见状连忙接住,跟着楚洲身后。
身边突然多了个人,让楚洲还来不及适应,大半夜也不想给人添麻烦,两人将就挤在一床被褥下。
楚洲只得平躺,不敢稍动,唯恐翻身挤着身侧的陆聆渊,这辗转难眠的夜里,让陆聆渊闹得更不安宁。
应是过了许久,陆聆渊转身看着楚洲难得宁静舒展的睡颜,忽然莫名其妙问道:“舟舟身上好香,是用的什么香料?”
“不知道,难道不是公子叫人给我衣服上熏的。”楚洲话音绵软无力,他闭着眼,明明困得不行,还是听见了陆聆渊的声音。
“原来舟舟还没睡。”听见楚洲气息平稳,陆聆渊还以为已经睡熟了,既知楚洲醒着,就像打开了话匣般子,絮絮低语起来——
“是藏着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事?我最近就有一些心事,可觉得自己长大了,是男子汉,不能轻易告诉别人。年岁愈长,愈发觉得世间万物,并非依靠权势即可取,总有自己握不住想要的东西,不忍松手,我想是不是自己太自私了,方觉如此?”
楚洲愣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他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没听清一个字。
陆聆渊问:“我刚才……是不是惊扰你了?”
“没有。只是公子问我这个作甚?你觉得我该有何心事?从前所思,无非粗茶淡饭、柴米油盐,而今衣食无忧能有何奢求……”楚洲想了想没放在心上,却又愣了一下,认真思考,面上风轻云淡地说道,“若是有何物握不住,许是命中本无,便是不得也无需反躬自省。公子饱读诗书,世间道理定比我参得透,又何须问我?”
若说心事却有太多,舟楚两姓的世代恩怨,双亲的血仇、宫闱中所受的欺辱,无一不是他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事,就算说出去也没人帮得了他,不必宣之于口,徒增烦恼。
楚洲想要的从来都不多,小时候希望阿娘能一直陪他玩陪他闹,后来想会益州,让阿翁安度晚年,无论是怎样的愿望最后都没有实现。
人若有来世,他不求富贵显达,只愿平安过完一辈子。
“嗯,你说的……我都知道。”
楚洲总觉得话里有话,可他实在倦得厉害,真的不愿思考太多。
夜里,楚洲胸口闷得慌,连着咳嗽好几下,人都清醒了不少,身后则是陆聆渊均匀的呼吸声,他低头一看,陆聆渊的手臂正紧紧的环着他的腰。
“笨蛋。”
他低声骂道,而后悄悄地把那条手臂挪开。
……
这场雨接连下了好几天。
终于待到金乌破云,碧空如洗,还有阵阵微风吹过,只是地上还淌着积水。
陆垚这几天都没课,见家中后院里不少树抽了新芽,满园姹紫嫣红,竞吐芳华,春色动人,想在自家后院放纸鸢嬉戏。
此时,恰逢楚洲于后院散步。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估摸着时日,初来乍到犹有飞雪,而今已是春暖,身体依旧畏寒。
陆垚拿着蝴蝶形状的纸鸢,兴高采烈地跑到楚洲跟前打招呼:“小郎君,来陪我一起来放纸鸢好吗?”
“你说什么?”楚洲眉头微皱,他这几天晚上都没睡好,现在精神不佳,于是连连摆手摇头,委婉拒绝道,“我有个坏毛病,日头一暖,变贪眠嗜睡,恐怕不能作陪。小娘子不如邀上三两好友共同郊外踏青?”
陆垚一听神情明显失落,眼巴巴地望着:“小郎君当真不愿陪我吗?阿兄说你嘴硬心软,是只对阿兄这样吗?”
要知宫里那几位贵人,不会觉得他心慈手软,只会觉得他笑里藏刀,避而不及,不过楚洲清楚自身的德行,不及君子,亦非小人。
“公子就是这般跟你说道我的?嘴硬心软?”言及此处,他不禁莞尔,竟觉得荒唐可笑,“往后莫要这般议论了。不过今日我就心软一回,陪陪你,但我手脚不勤便,不喜放纸鸢。我带你出去走走,可行?”
正直春暖花开,楚洲忽想起皇城附近有多处御苑行宫,其中碧霄宫把守不严,甚至有些地方疏漏,可偷偷潜入,那里景色最是宜人,很适合赏景。
“去哪?郊外的话会不会太远了?”
楚洲故意卖弄关子:“秘密。春日里花草繁盛,我可以教你斗百草,可愿随我同去?”
陆垚懵懂地点点头。
于是楚洲带着陆垚悄悄出城,来到一处青砖瓦黛、朱红宫墙外,墙根处有一口可容人匍匐前进的墙洞。
他低声说:“正是此地。稍后入内需噤声,莫怕,紧随我其后便是。”
此地乃是以前太后携楚洲游园赏春时,楚洲无意间寻得,彼时,他确实从此处遁出,然而未过几时,就被人发觉,禀至太后跟前。太后知后震怒,遣数名高手将他擒回,当时还受了点罚。
数年过去,此洞尚在,仍未封上。
眼前朱墙瓦黛,分明是皇家行宫的气派。
陆垚顿悟,难怪一路上都小心谨慎得很,也不知道小郎君从哪知道的地方,竟敢真的带她来此处,实在胆大妄为不顾风险,况且不知潜入后会遇见何人,若是冒出来个皇子宫眷可就遭了大麻烦。
陆垚有些害怕:“我们要偷偷进去?算了我们还是去城外放吧,这般偷偷摸摸的,怕是不妥。”
楚洲拍拍陆垚的肩,轻声说:“放心,不会出事的。”
按例,今年圣驾游春当往城外另一座行宫,楚洲不敢断言,来时路上也没细想,但既是为了游玩,索性无人不知他栖于何处,那倒不如在御苑中稍稍盘桓。
陆垚:“里面是行宫?”
楚洲颔首:“嗯,碧霄宫。”
陆垚眼看楚洲执意要领她入内,浑然未思虑其后果,赶紧劝阻:“这可是行宫,小郎君听我一句劝别去,里面太危险了。”
楚洲半真半假地玩笑道:“若是,我说我是皇亲国戚你信不信?”
“嗯?”陆垚心里急得慌,只念着离去,根本没听清楚洲所言。
二人刚进来溜达了几步,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急躁的脚步声,貌似有人朝这边走来,楚洲见状,毫不犹豫拉着陆垚藏入身后的矮树丛里。
他未曾料到竟真来了人。
脚步声的主人是个及冠的青年,他如怨气缠身,就连脚边的躺着一块石头,仿佛也了他迁怒的对象。
他一脚踢了那块石头,口中吐出恶毒的谩骂:“竟然让我来干这些破差事……还有那该死的楚洲!怎么不死了干净,那么冷的天,下雪怎么没把你冻死。”
青年面部扭曲,神情狰狞,早将君子仪态抛诸脑后,若非穿着紫色圆领袍,怕是与市井莽夫无异。
陆垚细声问道:“他是谁?楚洲又是谁?”
看来陆常缙未曾对自己爱女提及朝廷之事,就连坊间有关楚洲的流言蜚语甚少传至她耳中,或许从未听闻过“楚洲”这号人,不会联想到青年口中该死的人就在身侧,更不会知其父效忠的主家,正是家中那位来路不明的小郎君。
楚洲平静地说:“不知道,楚家人大概都是一群疯子吧。”
想来,这其中也包括他自己。
陆垚揪着楚洲的衣袖问:“小郎君我们怎么办?”
楚洲说:“等他发完癫自己会走的。”
应是二人的低语被青年察觉到,青年本就在气头上,发觉有人在窥听,心里自是不爽快的,厉声朝四下呵斥:“是谁,是谁藏那里?滚出来!”
见无人响应,而他现在孤身一人,身后并无侍卫、内侍的随行。
于是他俯身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子,随手朝这边丢过来,以示威慑,这石子不偏不倚恰巧砸中了陆垚的额角,发出一声闷响。
“嘘。”
楚洲恐生事端,赶紧捂住陆垚的嘴,另一只手轻轻地揉着陆垚的额角,甚至能感觉到她身躯止不住的颤抖。
陆垚悄悄抓住楚洲的手臂,她的手同陆聆渊一般温热,只不过此刻手心里已沁满冷汗,沾在手臂上很不舒服,但他只能忍着。
这事算楚洲考虑不周,他倒是不在乎旁人如何议论他,但他再怎么品行不端也非薄情寡义之辈,不会抛下陆垚不管,毕竟最近身受陆家恩惠,扭头拐着陆家待字闺中的小娘子出游,若此事传出去,成了楚洲携未出阁贵女厮混,再逢有心之人拿这事做文章,恐对陆垚清誉有损。
何况青年就与他交恶,要是这种事被他窥见,指不定日后要以此事为笑柄,奚落他,只能忍得一时秋后算账。
“我看见你了,别藏了。快滚出来!”
一来二去也没有半反应,青年终究不过是个读书人,听这风吹草动也难辨方向,他不敢贸然查看,最终只得愤愤离开。
“吓煞我也……我差点以为自己要被发现了。”
等到人走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青年穿的是衮龙袍,一想到这里是行宫也就不觉得奇怪,询问,“小郎君,他是哪位皇子吗?”
楚洲答:“太子,楚玙。”
此人正是大昭的太子楚玙,太子并非皇后所出,而是梁贵妃所生,昔年的梁贵妃也曾是国色天香,名动江南绝代色佳人,彼时的她,不谙世事的闺阁少女,随父入京被当时的太子相中,纳为奉仪。
可姿色与家世只能予她一时的荣宠,待太子呱呱坠地后,被册封贵妃,至此皇帝逐渐冷落她,失宠数十载,自是新人胜旧人。
深宫寂寥,太子便成了她唯一的依仗和寄托。
幸而群臣劝皇帝立储,于是身为长子的楚玙才有了重获圣眷之机。
这好事没过多久,楚洲这“小人”即入宫,楚玙仅有的那点圣眷也被分走,不仅如此,更夺走了皇帝对其余诸皇子的关切。
陆垚心中还是有担忧,即使人已经离开:“啊?我们还是回去吧。他是太子,我私闯行宫被怪罪下来是会被阿爷骂死的。”
楚洲安慰道:“别怕。假如他真的察觉,就拿你阿爷的功勋来讲,他要顾及的事太多。他背后没有太多依靠,无权无势,不过色厉内荏之辈。”
虽居于太子之位,但和君子沾不上半点关系,楚玙会因嫉妒,明里暗里地欺辱楚洲,再不济拿底下的内侍内侍当出气筒。
大概只有楚洲受不想忍气吞声时,才会把他当回事,换作别的门阀氏族、达官显贵,他是半点不敢惹。毕竟太子终究不是天子,能临登大宝,方能笑傲最后,欺软怕硬的纸老虎罢了。
正是因楚玙在此,原计划带陆垚赏景的事没法继续,陆垚也害怕这行宫里还有其他人,他只好带着陆垚折回去。
楚洲也不能保证此处是否仅有楚玙一人,若在出来个其他楚家人,不论是哪个,他都不想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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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大哥你谁啊,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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