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被布在一处偏僻的后院焚烧,除周雅人之外,其他人员不得入内。
但是方道长不愿意离开,弓腰塌背的扒住虚掩的门缝朝里窥视,陆秉客气的薅了他几下,都被方道长挥开了手:“让我看看陆捕头,我就在这儿看,你让我长长见识。”
仅仅烧个尸而已,陆秉不理解:“你长什么见识?”
方道长视线一刻都不肯从门缝中移开:“我听闻长安这位瞽师听风知,能以耳通神听鬼声,灵得很。”
陆秉脸色本来就白,此刻完全还没缓过来,从对方话语中惊悚地捕捉到一个关键字:“鬼?”
方道长目不转睛盯着院中周雅人的身影,没工夫瞧陆捕头苍白的面色,继续道:“我瞧听风知似乎在地上画一个符阵,应该就是准备做这样的仪式吧。”
昨晚刚经历了噩梦似的一夜,陆秉瞪直眼瞧着门缝中一闪而过的人影:“你是说他要招鬼吗?”
方道长压根儿没听他的,自顾道:“你看他画的这个阵,乾、坤、巽——诶,我怎么觉着有点像八卦阵啊……”
方道长望眼欲穿也只能瞅见一隅,恨不得把圆溜溜的脑袋挤进门缝里看个仔细。
“御风以律,通五行八正之气。”且听周雅人站在巽位之中,喃喃低语,“天地之气,合以生风。”
言罢,小院儿内陡然掀起一阵风。
方道长没看清周雅人的动作,只觉冷风从门缝中渗出来,吹得他忍不住眨了眨眼,神情有些痴怔道:“乾为天,坤为地,巽为风,天地之气,合以生风。”
且见周雅人手持律管,缓缓托举在虚空。
方道长当然知道那是听风知贴身之物,自然也听闻过他以律管候天地之气,故而听声知律,通天地而合神明。
只不过在方道长看来,此刻是通天地而合鬼灵。
而风源似乎来自院中的阵法,更确切地说,是来自阵法中的那具尸身,从每个痈疮的小孔中溢散出缕缕灰黑之气,千丝万缕地在虚空中搅动成风,继而吹响听风知手持的律管。
“那是……”方道长瞠目结舌,“煞气。”
从沈远文尸身上抽离出来的缕缕煞气,所以是煞气成风吹响了律管,然后他看见听风知的耳朵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方道长迫切地想知道,他听见了什么?是鬼声吗?什么样的鬼声?
陆秉完全看不出任何名堂,整个人都在状况之外,他觉得门缝里溢出一股又一股寒意,忍不住问:“是不是沈少爷的魂魄要来了?”
陆秉话音刚落,面前的木门啪的一声合严实了,震得他俩原地打了个寒噤。
方道长愣愣地想:这是不给看吗?
隔着一道木门依稀能听见细微的音律,不是那种悦耳悠扬的乐声,听上去显得沉闷而压抑,更像是刮进山洞中呼啸的风音,带着股低咆的怨念。
律管毫无节奏的乱音在周雅人听来,像裹着许多纷乱的杂音,被越放越大,像席卷而来的泼天浪潮,竟有些震耳欲聋。
“冤——”
他在庞杂如潮的乱音中捕捉到一个“冤”。
周雅人眉头紧锁,完全沉浸入邪风吹奏律管的喧嚣之中……
沈远文的尸身足足烧了一个多时辰,陆秉和方道长守在院外,只能看见映照的火光和升腾的浓烟。
直到院门被拉开,周雅人的面色有些白。
陆秉提心吊胆地迎上去:“雅人,怎么样?”
周雅人:“烧干净了,叫人收拾一下吧。”
方道长也凑到其跟前儿,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在下方正安,久闻听风知大名,今日能够得见,实乃生平之幸啊。”
周雅人:“方道长抬举,虚名罢了。”
陆秉不愿听他俩你来我往的客套,打岔问:“沈远文有回来跟你说什么吗?”
周雅人疑道:“什么?”
“你刚才不是在院子里画符阵招沈少爷的……”陆秉话没问完,方道长也急不可耐地打断,他觉得陆捕头这话问得即外行又没水准,遂朝听风知谦恭道:“您方才御风以律,沟通五行八正之气,通天地而合鬼灵,一定听见什么了吧?”
周雅人垂目,耳朵里还有些嗡嗡作响,他沉默须臾,在对方的期许中缓缓开口:“我听见——沉冤。”
方道长不明所以:“什么?”
陆秉也表示疑惑:“沉冤?”
娇生惯养的沈家少爷能有哪门子沉冤,他甚至都没蹲过一天大牢。
哦,是觉得自己死得冤吗?!
“二位忘了么,痋术是以亡灵为媒介,将死者的怨念附着于生灵,也就是附着于痋虫,那些血蛭便携着灵怨,又被种在沈少爷体内,因而,让我听见了无以计数的沉冤。”
陆秉反应有些迟钝,心里头还在纠结刚才那一出:“不是沈少爷的鬼魂吗?”
方道长蓦地想起之前对方说的那句:是来自于鬼衙门死牢地底的怨念。
“可是……”方道长有些犹豫不定,“怎么会这样呢?肯定是有人……对!是那个孙绣娘!”
可是孙绣娘也已经死了。
周雅人转向陆秉:“盘问那些人了吗?他们知不知道孙绣娘和沈少爷有什么恩怨?”
陆秉摇头:“我怕你这边出状况,没敢走开。”毕竟真正要烧的是那些可怕的血蛭,又只有周雅人一人守在院内,他实在放心不下。
“现在去问。”周雅人抬手,结果还没触碰到对方,就被陆秉下意识避开了,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陆秉:“你干嘛?”
周雅人:“你躲什么?”
陆秉问:“你突然伸手过来干什么?”
周雅人:“我现在耳朵里嗡嗡的,听不太准确,想搭把手让你帮我领个路,你躲什么?!”
陆秉实诚道:“你刚才摸了那玩意儿,多膈应人呐。”
闻言,周雅人沉默不语地面对他,那神态显然在说: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方道长连忙上前献殷勤:“我来领,我来领,您把手搭我肩上吧。”
陆秉直接搡开方道长:“你别碍事儿。”然后一把拽起周雅人的袖袍就走。
周雅人任他拽着:“不是膈应么?”
陆秉没好气:“少废话。”
他确实也不太想说话。
官署没有处理干净前,沈家上下已经无人敢待了,偌大一个宅院瞬间变得空空如也。
沈少夫人和老管家携着几名家仆暂时安顿在了客栈,周雅人他们寻过去,那沈少夫人正依在床榻边垂泪,模样苍白憔悴,只有一双眼睛哭得通红。
陆秉一开口问话,此女子就开始泣不成声的各种哭诉:“沈家遭此大难,我一个弱小女子,妇道人家,还怀了身孕,以后可怎么办,我该怎么活啊,爹啊,娘啊,相公啊,你们怎么能抛下我和腹中的孩儿……”
越哭越惨,越说越凄凉,最后几乎寻死觅活,要带着遗腹子追亡夫而去。
如此情景,陆秉即便再头铁,也不可能去问人家,相公是不是在外头有个相好这种挨千刀的话。
陆秉想背着主子问下面人,奈何老管家和家仆全都统一口径似的,就只有一句不清楚或不知道,根本问不出任何信息。
陆秉实在没辙儿:“这些人吃沈家的饭,自然要守沈家的口,沈老爷少爷都死了,从今往后就该轮到沈少夫人当家做主,这些下人谁敢嚼她的舌根,还不如去问问那些邻里街坊。”
邻里街坊知道的可就五花八门了,他们去孙绣娘的住处稍一打听,就有好色之徒跳出来接茬:“孙绣娘啊,那小媳妇生得好生标致,水灵儿得很,可是十里八乡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可惜嫁给了秦老二。”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糟蹋啦,当然最后这句憋在了肚子里,
妇人坐门前的石坎上纳鞋底,一针扎下去,声音也跟针尖儿一样细:“可惜什么可惜,没嫁给你就算可惜呗。”
那斜眼的男人“去”了对方一声:“瞎说什么大实话。”
“那今天被乱刀砍死的就该是你了。”
“滚犊子,咒我呢。”
“老色鬼可不就是短命鬼,见天儿上去瞅别人家的小媳妇,哈喇子流了一下巴,要不要脸了。”
斜眼男老脸一红:“你别胡说八道啊,老子那是去看他两口子在屋里干仗。”
陆秉只不过问了一句斜眼男认识孙绣娘吗,这二人就噼里啪啦斗上嘴了,连忙打岔问:“他们夫妻关系不好么?”
妇人道:“好啥呀,就上个月,那悍妇还给秦老二的脸和脖子挠了好几道血印子呢,凶得很。”
卖茶汤的老汉给炉子里添了炭,顺势接过话头:“是啊,那血道子在秦老二脸上挂了好些天,谁没看见?!”
斜眼男说风凉话:“一老爷们儿给个小娘们儿欺压成这样,也是真够窝囊的。”
卖茶汤的老汉道:“话不能这么说,那秦老二是个老实人。”
妇人必须说句公道话:“老实人就活该被欺负呀,谁都能欺负,就那码头的王春财,让秦老二帮他劈柴挑水,说好的给半斗米,结果事后却往里头掺了对半的颖壳,真是缺了大德的缺德鬼。”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嘚嘚个没完,陆秉很想插话,但是插不上嘴,终于听见斜眼男说:“这还不叫窝囊吗,也怪不得他媳妇儿勾搭上沈少爷。”
于是陆秉追问:“孙绣娘跟沈少爷真有私情?”
斜眼男道:“那肯定的呀,这事儿都快人尽皆知了。”
陆秉:“他俩怎会在一起?”
“我说官爷,你这话问的就多余,那孙绣娘在沈家的绸缎庄子里做绣工,她长得又招男人稀罕,跟沈少爷一来二去的,就这么好上了呗。”
陆秉脸色一沉,肃然道:“就因为那孙绣娘模样标致,又恰巧在沈家绸缎庄做活计,你们就在背地里胡乱编排人家有苟且之事?”
“哎哟那可不敢胡乱编排,是有人亲眼看见的,绸缎庄里那个小杏儿就撞见过沈少爷和孙绣娘拉拉扯扯,还有邓老头儿,”斜眼男指着卖茶汤的老汉说,“你不是也看见过一回。”
邓老头连忙摇头摆手,撇清道:“我可没看见过。”
“怎么没看见过,就那晚,初三还是初几来着,你还跟我们说过呢,你说看见秦老二大晚上被关在门外那次。”
“我是说我当时收摊路过,正好撞见秦老二站在他家门外,大寒天的,冻得直哆嗦,给秦老二脸都冻得发紫发青,我还好意让他上我家避避风去,他也不领情,就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自家门口罚站,其他的我可没说。”
“对,就是那天,我听说那天秦老二要去谁家做工,原本不打算回来的,但是突然又回来了,回来却不进屋,大冷天站门口愣着干啥?!”斜眼男卖了个关子,继续道,“因为当晚还有人看见,沈少爷去了他家。”
陆秉听得一愣,心头打了个猛突。
所以是被突然折返回家的秦老二发现了?
斜眼男言有所指道:“沈少爷是什么身份,入了夜跑去秦老二家干什么,家里面就孙绣娘一个小妇人。”
妇人道:“我估计啊,就是因为秦老二那次回去撞破了她和沈家大少爷的奸情,这女人干脆就不再顾忌了,想摆脱秦老二却摆脱不掉,才起了杀夫之心,那就是个心狠手辣的毒妇!”
忽然又有一道声线插进来:“趁秦二不在家的时候,去过她屋子的可不止沈少爷一个。”
众人回过头,那人不知何时凑近的,已经听了小半刻热闹了,忍不住要贡献一份热闹:“我听说啊,她还跟西市那个磨镜匠眉来眼去呢。”
妇人陡然挺起背:“哎呀,你别说,我也看见了。”
“我还看见好几回呢,她三天两头去寻那个磨镜匠,还把人招来屋里过,两人半天都没出房门呐。”妇人撇撇嘴,“你们说说,她屋子里是有多少面昏镜?需要隔三岔五地找那匠人来磨啊?”
“哎哟,她这是没少背着秦二在外偷人呐。”
“不但跟沈少爷通奸,还跟一磨镜匠有染。”
尽管所有人都在说“男盗女娼”,但周雅人的关注点却不在男女私情上。
“铜镜?”他怀里正好揣着面孙绣娘用以献祭的铜镜,这块铜镜是用以陪葬的冥器,按理说不应该捏在孙绣娘手里,她应该是从哪里得来的,此事大有蹊跷,“请问那位磨镜匠人在何处,姓甚名谁?”
妇人道:“那磨镜匠走街串巷的,没个固定的落脚点,也不知道打哪儿来的,之前在西市待过一阵儿,咱也没听说他姓甚名谁。”
陆秉转头问:“怎么了?”
周雅人也说不上来,他下意识摸到怀里那面冰凉的铜镜,隐约觉得这位磨镜匠可能会知道些什么:“你派人去找一下这位磨镜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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