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好兄弟

陆秉正是因为听见报信才匆匆赶来,暂时顾不上与故人叙旧,将命案现场的几名脚夫拎出来挨个儿盘问了一遍。

因事发太过突然,几名脚夫惊慌失措间只顾四下逃命,谁也没看见同伴是被什么东西害死的,或者说,当时现场什么都没有,同伴就莫名其妙死成了一具皮包骨头……

道完前后经过,一名脚夫欲言又止,半晌才支支吾吾憋出一句猜测:“官爷,这会不会——会不会是——厉鬼索命啊。”

陆秉掀起眼皮,盯了对方一眼。

脚夫骨子里有些忌惮这些衙门里当值的官差,被对方默不作声地一盯,脚夫顿时缩了脖子,不敢妄言了。

其实陆秉心里有数,不止脚夫这么揣测,但凡知情者——城里的百姓以及衙门里当差的都这么怀疑。无一不说见了鬼,邪了门儿了。

大约二十几天前,城里便接连发生了五起这样的命案,陆秉带人查了大半月,始终一筹莫展。

如此诡谲的命案见所未见也闻所未闻,换了谁都会往邪祟方面寻思,因此知县特地派人上人祖山请了庙里修行的道士。

那道士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真本事,反正下山大半月,端着法器把北屈里里外外踏寻了个遍,又在衙门里跟尸体相了几天面,却半点名堂都没瞧出来。

知县问他:“到底是不是邪祟闹的啊?”

那道士成天端着副世外高人的姿态,半天憋不出个屁来,最后颇为难地摇摇头,撂下句毫无卵用的屁话:“不好说。”

真服了。

陆秉深知这半吊子道士指望不上,再历数与自己有所交情的一干人等中,深居皇宫大内的周雅人简直就是不同凡响的存在,绝对比这些三教九流的狗屁道士有能耐,因此一封传书特地将人从长安请来。

陆秉了解完经过,才来问周雅人:“你说当时你也在,有没有什么发现?”

因周雅人当时需得护着秦三的安危,不敢轻易冒进,只得先带着人安全撤离出去:“我还需要返回事发地查探一番,再验一验那几具尸首。”

陆秉顾虑道:“现在恐怕不太合适。”

周雅人疑惑:“为何?”

因为之前发生命案时,衙门立刻派人赶赴现场,结果其中一名衙役刚靠近死者,就猝不及防地丧了命。陆秉当时相距大约数丈之远,眼睁睁目睹了那名同僚惨死,可周围既没有行凶之人,也没有野兽出没,怎会死成那副惊悚无比的鬼样子?

陆秉和几名在场的捕快亲眼所见,简直就是活见鬼,不信都不行。

既查不出头绪,大家便七嘴八舌的推测出一个邪乎的结论:那只“厉鬼”每次害命之后,都会在尸身周围盘旋一时半刻,谁敢靠近就索谁的命。

因此衙门都要等上几个时辰或者耗完一整夜,待那只“厉鬼”离开才收尸。

这办案的官差跑去信邪可能不太像话,但陆秉上有老祖母天天在家里烧香拜佛,下有个专门钻研此道的拜把子兄弟,加之连当今圣上都信奉道教,陆秉在这样一种大环境的熏陶下,压根儿不是什么坚定的无神论者。

所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未知的险境绝不可贸然行动,大家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谁的命不是命啊,除了走投无路之辈,谁不贪生怕死呢。

陆秉还有俩天天盼着他回家吃饭的“祖宗”——他爹和他老祖母,不敢像个莽夫一样在外头瞎拼命,办不了的差事就找能人异士相助解决,他自己则懂得量力而行,从不妄自托大。

虽说外头能人异士一抓一大把,但陆秉信不过,因为大部分都是些招摇撞骗的搅屎棍,谁知道谁几斤几两呢。

但是周雅人就不一样了,知根知底儿的,还曾在京中协助大理寺办过好几桩离奇案子,名声大噪。但凡用常理解释不通的玄乎事儿,大理寺都会单拎出来请周雅人出马,陆秉便自动将其归为能人异士一类。

因为周雅人的到来,陆秉此刻说话的底气都足了,他挺直腰杆,一条胳膊顺势搭在对方肩膀上,哥俩好似的说:“反正不管谁在背后害命,咱俩即日起双剑合璧,是人抓人,是鬼捉鬼。”

周雅人不应他这茬:“我先去看看再说。”

陆秉挺犹豫:“真去啊?你这赶了几天路,才刚到地方,风尘仆仆的都没怎么休息好,现在天色已晚,要不先跟我回家吃顿饱饭养足精神,案子待明日再查……”

刚发生命案当然需要尽快查看现场,拖到明天指不定出什么变数,比如半夜下场大雨,什么痕迹都给冲没了。

周雅人是个行动派,说走就走,不听他在这儿家里长的磨叽。

“欸……雅人……”陆秉紧追两步,又倒回去,随便抓了个小弟吩咐,“你上我家跑一趟,让我爹准备一桌酒菜,要多弄几个硬菜啊,跟他说一会儿有贵客到。”

衙役得令:“是。”

“其余几个先跟我走。”陆秉带人快步追上周雅人,“你等等……你慢点儿吧,眼睛又看不见,别撞着什么摔了跟头。”

即便知道周雅人已经瞎出一定境界,行动好似与常人无异了,但陆秉每次都会忍不住想要唠叨叮嘱他几句,毕竟再行动自如也是个两眼一抹黑的瞎子,难免磕了碰了。

陆秉开启老妈子瞎操心模式:“你人生地不熟的,别自己个儿乱走,你等我给你带路。”

周雅人却说:“我认得路。”

走过一次,便记下了,他准备按原路返回,但是陆秉一上来就拽着他胳膊转了个向:“逞什么能,走这边,我带你抄近道。”

周雅人一竹杖点在对方脚后跟上:“带路就好好带路,别拽着我。”

陆秉没撒手:“巷子里的地面不平整,我不得扶着点儿你啊。”

周雅人无法,便由着他拽。

陆秉的脑子这时才好像慢了大半个时辰似的反应过来,猛地看向周雅人:“不对啊,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

那老顽固看徒弟看得这么紧,怎么可能放心让周雅人独自出京而不派随从护送?

周雅人淡淡“瞥”其一眼:“不然你还想让谁也来?”

陆秉仿佛心领神会了这个眼神,惊呼:“你不会是偷跑出来的吧?”

周雅人不以为意,答得敷衍:“是啊。”

陆秉做梦也没想到,这哥们儿居然会为了他违背师命,独自奔袭数百里来北屈相助。

陆秉都快感动哭了,但是他酝酿半天,没酝酿出那滴惺惺作态的眼泪,只好作罢,一掌大力金刚手狠狠拍在周雅人的后背上,承载着他一腔汹涌澎湃的激动之情,大吼出声:“好兄弟!”

周雅人没防备他突然来这手,被陆秉一掌锤了个趔趄,整个胸腔都在震动,左脚重心不稳地滑出去,踩着凹凸不平的地面,险些没栽。

“陆秉你说话就说话,动手干什么!”耳朵也快聋了,他耳力本就不似一般人,稍有一点微小的动静都会放大数倍,何况陆秉近在咫尺的一声吼,“还有,说过多少次了,别冲我喊。”

陆秉连忙放低声音扶稳人:“错了错了,我错了,就是咱俩太久没见,一时忘了,主要我平常抓贼训人都是扯着嗓门儿吼,习惯了,下回一定注意。”

周雅人无语凝噎,继续闷头往前走。

陆秉锲而不舍地追问:“但是你偷跑出来,回去得挨板子吧?”

“这个不用你操心。”

“咋不用,你是因为我欸。”陆秉沉吟片刻,下了个决心,“等这案子结了,我亲自护送你回京,我替你挨这顿板子去。”

周雅人丝毫不跟他客气:“行啊。”

对方如此痛快,倒给陆秉整不会了,他憋了半晌:“——我说大兄弟,你怎么也不推辞一下。”

挨打的事儿谁会推辞,他又不是脑子缺弦的傻子,周雅人笑笑,漫不经心道:“知道你仗义,我领你这份情。”

陆秉:“……”他怎么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儿,但又一时转不过弯来,毕竟是他自己主动请缨,要帮人领这顿罚。

周雅人垂眸,薄薄的眼皮覆了一半浅淡的瞳色,仿佛凝着一片荫翳,他唇角的笑意逐渐消散,原本那副温雅的模样瞬间便清冷下来,一路听着陆秉的吐槽来到城门口。

“我已经吩咐人将城外那片出人命的地方圈守起来,禁止任何人靠近,”

周雅人颔首:“我先过去看看情况,你们且在原地等着。”

陆秉反应奇快:“那怎么行……”

周雅人打断他:“你既叫我来帮忙,就该按我说的做,一会儿有用得着你的地方,我自会招呼,不会让你闲着。”

陆秉几番犹豫,依言道:“那你多加小心,一有危险就大声叫我。”

周雅人没忍住扬了扬嘴角:“就你会那两下子,还是我教的呢。”

说完就溜,并抬手掩耳,果不出所料,陆秉在他身后炸了毛,扯着嗓门儿鬼嚎:“姓周的,你少瞧不起人,你陆小爷这些年在北屈捕盗捉贼威名赫赫,靠得可不是那区区两下子,不信滚回来咱比划比划,我不打得你告饶!”

周雅人懒得搭理这只嘴壳硬的死鸭子,头也不回地迈向那片枯草丛生的荒原。

守兵提着盏纸糊的红灯笼凑到陆秉跟前儿,打算贡献出来:“陆小爷,天这么黑,他不打个灯笼吗。”

陆秉气不打一处来,矛头即刻转向守兵:“有大病是不是,你见过哪个瞎子需要打灯笼的?!”

“啊?”守兵惊了,“他瞎啊?”

陆秉跟个炮仗似的,只许州官放火:“你才瞎,你全家都瞎。”

守兵委屈巴巴的:“不是,我真没看出来他瞎……”结果话没说完就挨了顿削,削得守卫吱哇乱叫。

周雅人听着身后动静摇摇头,忽然有些感慨,以前在京中满地权贵,轻易惹不起,陆秉凡事还知道收敛,压着他那狗脾气,成天只顾着与一帮不思进取的败家子儿鬼混。不曾想他如今回了北屈,天高皇帝远的,陆秉当了个不大不小的捕快头子,居然横起来了,逮谁骂谁。

其实陆秉还是掂量得清分寸,只敢跟手底下的啰啰耀武扬威,对上,照样该装孙子装孙子,他自己管这种欺软怕硬的无耻行径称为识时务。

识他个不要脸的时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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