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杀人。
金属和石头碰撞在一起,刺耳摩擦声教人心烦虑乱。可磨刀的人只是皱着眉,反而加大了力气,使那声音愈发尖厉。
傅水伤握着她的大刀,将用钝了的刀刃重又变得锋利起来。
这大刀是五年前她初入明镜府时,府中前辈交与她的。那时她已忍了许多年,到了听见人声就杀意四起的地步。
她想杀人。自有记忆起就想。
也没有什么特定的目标,只是单纯地想要杀人,想杀许许多多的人。最好是能将目光所及之处的人都杀个干净。
这听起来毕竟不怎么正常,她想大概也没有人愿意包容一下她这小小的癖好,来自愿地给她杀一杀。她便只能忍着。
到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忽听闻明镜府少个刽子手,正急得到处招人,傅水伤便去试了试。
她原本不抱什么希望,却不料府司大人只和她说了几句话,就让她留了下来。
当时如今的皇帝才刚刚登基。因是少见的女帝,还将不少重臣全换做了女子,不服气的人便一波接着一波地造反。
全都被打下来,判了个满门抄斩。
行刑之事自然是要让傅水伤这个刽子手来做。她只觉自己好似迈入了天堂,每天杀人杀到手软。挥刀的臂膀都粗壮了不少,每夜洗完澡都忍不住对着镜子去看自己威武雌壮的身躯。看了又看,满意的不得了。
可惜那样的好日子不常有。天下渐渐趋于太平,她已经整整十七天没有杀人了。
傅水伤越想越烦躁,手上也愈来愈用力,几乎要把那柄大刀折断。
“咚、咚。”
忽然有人敲了敲门,随后推门而入。
傅水伤闻声抬眼,满是血丝的双眼里充满了杀气,把刚进来的人吓得又退了出去,默默把门关上。在门口给自己加油打气了好一会儿,才敢再次进门。
“水伤啊……”她低着头不敢看人,“在家里做什么?”
傅水伤已经把刀放下,假装自己十分正常,“没什么事,想起来就把刀磨了一磨。丘大人找我?”
来人是明镜府府司丘执玉。
傅水伤弄不清朝堂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官职,只知道自己现在也是明镜府的人,而府司是明镜府里最大的那个。犯人们进了明镜府,丘执玉决定杀谁,然后傅水伤去杀。
也是丘执玉做主让她进的明镜府。
她还记得当初站在丘执玉面前,为了争取到这绝无仅有的奉旨杀人的机会,痛哭流涕地告诉她自己有多么贫穷,而明镜府给的薪资有多么丰厚。她初来京都实在找不到活计,得不到这份工明日就要饿死。
“请大人一定要考虑考虑我啊!”
她刚说完,前任的刽子手走进来,第一千三百二十一次请辞。那人腰间挂着无鞘的大刀,为了离开这鬼地方,一进门就弯腰行礼。动作间划破了傅水伤的荷包,满袋金珠子撒了一地。
那前辈听见声响便回头看她,“咦?是你?三年前咱们一起搬来京都的,还记得我吗?”
傅水伤不敢说话,并且想把身边这人给杀了。
谎言当场被揭穿实在尴尬,不知丘执玉怎么想。
……管她怎么想,直接也一起杀了!
但她忍了那么多年,她觉得自己还能忍。于是她灵机一动,把金珠捡起来交给丘执玉,心痛万分地说:“大人,这其实……这其实是我偷来的!”
“我实实在在是快要饿死了,这才起了歪心思。今日要是大人不给我这份工,我也不知道下次再见大人,是不是就在明镜台下了!”
来之前她就听闻这个什么府司大人十分心慈手软、爱民如子。眼下只要让她去当这个刽子手,立时就能拯救一个即将误入歧途的大好青年。她相信丘执玉一定……大概、也许、有那么一丝可能同意她的请求。
况且她说的也是实话。她真的不能再忍。今日要么留下来去明镜台下砍两个犯人,要么出门去杀几个无辜之人,被抓到明镜台下当犯人给砍了。
一旁的前辈听明白了她的来意,却不等丘执玉说话,立刻眼含热泪,“终于……终于……”
她将大刀解下来,交到傅水伤手里,“这刀跟了我三年,我现在将它送你。从今日起你就是明镜府唯一的刽子手!”
随后又向丘执玉弯了弯腰,“大人,后会有……后会无期!”
说完她转身便走,此后再也没有踏入过京都半步。
上头丘执玉张了张嘴,没能开口,已经见不到人影。
她就看了傅水伤一眼。收回目光,沉思片刻,又看了一眼。然后问了些家住哪里年方几何的话,竟真的留下了她。
傅水伤那时候已在疯癫边缘,完全无法去思考这是什么情况,也没想过招一个刽子手为何开那么高的价格。
后来才听闻明镜府是受了诅咒,死在明镜台下的人必化为怨鬼索命。当年除了那位前辈,羽林军与京都卫军、还有明镜府府兵,都是要派人来轮番行刑的。按理说直到东扶国家覆灭,士兵们都轮不到一番。
奈何诅咒实在强大,执行过刑罚的人竟全都陆续惨死。
其中最知名的是京都卫军一个小首领,据传他带兵去京郊剿匪,恰遇两波匪徒对战,两败俱伤。她们黄雀在后,几乎不费一兵一卒地就完了事。
首领一时高兴,仰头大笑三声——倒不是不想多笑一会儿,只是笑到第三声的时候,被路过的鸟儿撒了泡尿到嘴里,竟是直接被呛死。
尸体滚落在地,平常里训练有素的战马竟因此就受了惊吓,失控之下将他踩成了一摊肉泥。他成了此次剿匪中唯一的牺牲者。
也是京都卫军这次带来的人里,唯一帮明镜府行刑过的人。
这死法实在荒谬,传出去后便再也无人愿意来明镜府帮忙砍人。甚而有不少士兵见到皇帝就一跪二哭,三说宁愿战死沙场不愿死得这么可笑,求皇帝免她入明镜府帮忙。
一开始皇帝都是直接大手一挥把人送沙场去,满足她的心愿。但奈何来求的人太多,皇帝也无法,最后还是叫丘执玉去重金寻找不怕死的人。
所以丘执玉其实毫不在意傅水伤为什么要来,有人来就够了。反正也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职位,况且此时求着要来的人,大概要不了几天就会求着要走。
彼时她看着傅水伤,亦是看了又看,满意的不得了——
竟没有得绝症,更没有缺胳膊少腿,也不是头发花白半截入土的老人。
是个人,能举得动刀。实在完美。
丘执玉当场就点了头。略带愧疚地瞅了她好几眼,半个时辰后便让她去了明镜台。
牢里犯人太多了,再不杀一批,新来的都得住她家里去了。
不过即使是知道了内情,傅水伤也全然不信诅咒之类怪力乱神之事。反正五年过去了,她还好好的。想起当年,唯一勾起的情绪也只不过是第一次杀人时的兴奋与满足。
回味一番过后,她立时就去追问丘执玉因何而来。
“是又有需要行刑的犯人了吗?”
“那倒没有,”丘执玉摇头,“最近京都明面上还算太平。”
傅水伤简直失望至极,“那大人来找我做什么?这里又没有什么案子要查。”
“怎么没有?”丘执玉很是奇怪,“你隔壁出了人命,你完全不知道么?”
难怪一大早就那么吵,吵得她杀心大起。哭喊尖叫和窃窃私语到现在都还在,傅水伤支起耳朵,就听见一句:“我可怜的孩儿!你死得好惨呐!”
她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忿忿。隔壁那男人老是莫名其妙地往她这边张望,她早就想把人给弄死了。既然都要死,老天怎么不安排给她杀,就这么悄悄没了,真是浪费。
但她很快又想到有人受害,那凶手被抓到了自然也是个死刑,到时候她还是有人可杀的。有丘执玉在,凶手应当不久就能落马。
于是她又开心起来,笑道:“我只是没想到丘大人你会亲自过来。那我们先去隔壁看一看吧!”
丘执玉被她拉着出门,在她身后小声道:“……到了人家家里可不要笑着进去。”
“嗯。”傅水伤敷衍地应了一声,脸上依旧带着浅淡的笑意。她看到隔壁门扉大开,一群人围着,有哭天抢地的,有路过看热闹的,还有慌慌张张要跑去报案的。
便喊了一声:“明镜府查案!都起开!”随后很自觉地为丘执玉开路,让她走到了最前。
新鲜的尸体就躺在门口,脑袋枕着门槛。他的脸皮被剥了下来,挂在耳朵上;两个眼球滚落在地,被踩爆了一只;身体上则只剩下了一副骨架。
面貌早已无法辨认,只能从依旧穿在身上的衣物、还有脸皮上那熟悉的眉形,判断出这人大概是屋子的主人,吴小。
这死状教丘执玉在人群里踌躇了片刻,才敢走进去。连傅水伤都不住发出感慨,“当真死的好惨!”
还不如给她杀,她一向一刀毙命,比这凶手可要温柔得多。吴小要是能选,肯定也会选她。
丘执玉已经站在了死尸面前,眉心微蹙。她先是回过头去看傅水伤,不知怎么的竟以为她会害怕,叫她转过身去,才自己蹲下去查看。
傅水伤自然不会转身,她站在丘执玉身后,亦是用目光探查。
单看着还不够,很快她也蹲下身去,伸手想要触碰那露在衣物之外的白骨。
丘执玉及时抓住了她的手腕,“莫要乱动,等仵作来。”
傅水伤便收了手。她看着那不带一丝血肉的森森白骨,问道:“丘大人,你觉得他身上的肉哪里去了?”
不知凶手用了什么手法,能将它剔得这样干净,还又把衣服穿了回去。却又不见一丝血迹。
“被鬼怪吃了吧。”丘执玉抓着傅水伤不肯放手,“他这死相,像是恶鬼所为。”
要是鬼怪所为,还哪来的犯人让傅水伤去杀?
傅水伤立刻就急了,她根本不信世上有什么鬼怪,却不知为何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坚信不疑。连丘执玉这样的人,都能在查案时怀疑到不存在的鬼怪身上。
“大人,真相不明怎么能妄下结论?要是我们当他是被鬼怪所杀,实际却并不是,那不是要教真凶逍遥法外了?我们可没办法把恶鬼抓来行刑。总要将所有人为的可能都排除了,才能去想鬼怪之事。”
她一番义正辞严。好在丘执玉虽然信鬼神之说,却依旧是个合格的府司。听她说完,便点头道:“你说的是。我再去屋里面看看。”
她终于放开了傅水伤的手腕,便让傅水伤不知道该不该跟着。她是想要进去看看的,但又怕门外围观的人破坏现场,想了下,还是先去驱赶闲杂人等。
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做,热闹看过了便完,让她们离开也不难。人很快走光,只留下人群外一辆马车。
“喂!”傅水伤冲那马车喊了一句,“还请速速离去,不要影响明镜府查案!”
马车里的人没有应声。傅水伤便皱眉看了过去。
门开着,里面坐了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子。那女人穿了身窄袖黑袍,外面套了件暗红色圆领无袖长衫。她跪坐在马车里,双手抓着一把带鞘的长剑,横放在膝盖之上。
往上去看她的面容,先看见她一双眉眼锋利如刀,正一错不错地盯着傅水伤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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