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泉殿上看见了那害得自己在地板上睡了一夜的人,傅水伤立刻便把手探向腰间。
幸好入宫不得带刀,她摸了个空,清醒过来,便收敛着杀意抬头去看。
那位“仙尊”看起来很受皇帝礼待,在皇帝边上几乎是平起平坐。她的衣着打扮悉如昨日,长剑也依旧被拿在手中,放在膝上。
竟不必卸剑,看来陛下是真的被这江湖骗子给骗到了。
即使经历了昨夜的怪事,傅水伤也依旧认定这人是个骗子。她想昨日只不过是一点小戏法罢了。清晨起来时脸上并无血迹,她便知一切只是假象。肯定是这骗子对她做了什么手脚,才让她陷入了幻觉之中。
世上绝无修仙这种无稽之事,这骗子就算骗过了所有人,也休想骗她!
方才想着,那骗子也已注意到了她,垂目看了过来。
傅水伤立刻低头,避开她的目光。
前面带她来的丘执玉已停下脚步,对着上首的皇帝行礼。傅水伤见她并没有下跪,也就跟着一起,只是弯腰致意。
却不知道皇帝的哪个狗腿子忽然出声,说了一句,“见到陛下都不知道下跪吗?”
丘执玉便顿了一下,好似有些惊诧,小声嘟囔了句,“我也要跪吗?”
很快又轻轻叹气,似有几分无奈,“……好吧,真是的。”
傅水伤猜她与皇帝熟识,见她都往下跪了,也只好跟着跪下。
但丘执玉的一只膝盖刚碰到地面,皇帝就及时开了口,“执玉起来,不必多礼。”
傅水伤已经跪下了,闻言就期待地看向陛下。她想都叫丘执玉起来了,也该叫她起来的。
可皇帝看了她一眼,正遇上她直勾勾的眼神,皱了皱眉,难免有些不喜。便像没看到她一般,继续去和丘执玉说话。
傅水伤也意识到不妥,便低下头。片刻后又迅速地往上扫了一眼。
皇帝身后的两个侍卫一看便身手一般,加起来也不是她的对手;坐她身边的骗子看不出深浅,但双手上并没有长久练剑造成的变形,想来也是花架子;丘执玉不会武,拦不住她——
她只要上去夺了那骗子的剑,转头就能把皇帝杀了……
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傅水伤就急忙吸了口气,把思绪压了下去。
她低头盯着地板,好不容易令自己平静下来,又忍不住抬头去看。
上面那皇帝比她想象的要年轻许多,看起来比傅水伤还要小上几岁,至多二十出头的样子。她此时正在和丘执玉说着那吴小的事,“……你是说,那人被发现时看起来宛如在睡梦之中,可被人碰了一下,立刻便成了那副样子?”
丘执玉点头。
皇帝便蹙眉起身,“你随朕来。”
两人往殿外走去,丘执玉这才看到后面跪着的傅水伤,连忙扶她起来,小声道:“你怎么还跪着?沾一下地意思意思就好了。你随我来的,陛下不会说什么的。”
傅水伤没敢说话。她看见皇帝往这边扫了一眼,这距离显然是能听到丘执玉的话。不过她确实什么也没说,只又回头对那骗子道:“仙尊也请同去吧。”
那骗子也站起身来,众人便随着皇帝走到了一处暗房里。
这里面正躺着一具男尸。他的脸皮被剥了下来,挂在耳朵上;两个眼球放在一边的盘子里,身体上则只余干干净净的骨架。
死状与那吴小一模一样。
“这是……”丘执玉没有进去,停在门口远远地看着。
皇帝道:“清晨时侍卫在大威宫外发现的。刚发现时亦是完好无损宛如沉睡,被那侍卫碰了一下,立刻便成了这副样子。”
“而且,”她语气郑重,“算上宫外你所说的那人,已是本月第五个了。”
“全都一样的死法。”
众人一时无言,连傅水伤也有些疑惑。
这完全相同的手法,合该是同一人所为。但那人要如何同时出现在两地作案?又或者那侍卫和刘大娘是同伙?商量好了作案手法与供词?
可她其实认得刘大娘,那实在就是一个普通人,要说何时被吴小惹恼了怒而杀人还有可能,但绝对不认得什么宫内侍卫。
何况皇宫里已有过四次,每次首先发现的侍卫必然都不是同一人,否则皇帝早该怀疑了。
难不成前些年被皇帝打服了的人又开始蠢蠢欲动意图谋反,且早已潜伏在了侍卫之中。这是在里应外合,做一些她们暂时未能理解的行动?
傅水伤想到这里,几乎是兴奋起来。倘若真的是有人造反,那可是满门抄斩的大喜事!
其她人所想却与她全然不同,丘执玉忧虑道:“本月才过去十日而已,什么样的鬼怪有这样大的威力。看来还不只一个……若是在京都聚集……”
傅水伤:“……”
她实在忍不住要说一说自己关于团伙作案意图谋乱的猜想,却先见那骗子走上前去,伸出手放在尸体的头顶之处,随后慢慢向下,一直抚摸到脚踝。
“非是鬼怪。是人为。”她收回手,擦了擦指尖沾到的血迹,“他身上鬼气很重,但眼眶处有剑痕,肋骨曾被人踢断,脸皮亦是被人为剥下。血肉是死后被风狼所食。”
“应是遭人虐杀。”
傅水伤第一次听到这骗子开口说话,却没想到她和自己一样相信是人为。她便多看了这骗子一眼。
骗子察觉到她的视线,也看了回来。
“可是侍卫和刘大娘都说,人刚被发现时还是好好的。”丘执玉将两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去,“这种状况,难道是人力可及的么?”
“不是很简单么?”骗子好似并不理解她的疑问,“下个障眼法即可,并不是什么高深的术法。”
其她人更为茫然,全然无法理解障眼法该是什么东西。虽能望文生义大致猜出来,但是……
皇帝率先将她们所想说了出来,向那骗子解释,“仙尊,东扶之内并没有什么修道之人。再简单的术法,我们凡人也用不出来。”
骗子才好似恍然大悟一般,微微点头。她意识到此地贫瘠、灵气稀薄,又只不过是海外一个不大的岛屿,地处偏僻。恐怕这里的人一辈子都不会见到一个修道者,更不会有修道者与她们的皇室牵扯上关系,用这种手法遮遮掩掩地在宫中虐杀侍卫。
这事大概另有蹊跷,而她也不应该像往常一般,默认身边所有人都有修为。
丘执玉又一次开口,继续提出她的疑问:“即使是有修道之人在作祟,京都城里可也并没有风狼。”
整个东扶只有红溪谷中有风狼,离京都远得很,来回最快也要一月之久。她想即使是修道的仙人,行路也需要时间,不可能带着人瞬间赶到红溪谷,待风狼把人吞噬完毕了,再瞬间把尸首带回来。
就算可以,这也太过麻烦,完全想不出这样做的理由。
除非有人在京都里偷偷养了风狼……
果然那骗子也说:“若是凡人骑马需要一月,那修为最高深的人,也至少需要一日。”
随后她又做出了和丘执玉一样的猜想,“但京都城里不见得真的一只风狼也没有。”
所有人都皱起眉来。她们原以为只是鬼怪所为,却没想到是人、甚至可能是修道之人。鬼怪不过凭本能行事,驱鬼之后便再无问题;人做下这样的事,却必定隐藏着她更大的阴谋。
只有骗子和傅水伤神色不变。
那骗子始终目光冷淡无波无澜,只道:“既然陛下请我来到东扶,无论是鬼怪所为、还是有另一位修道者,我都会为陛下查明真相。”
傅水伤则在拼命忍着自己冷笑翻白眼的冲动,以至于始终面无表情。
她就说这骗子为什么不顺水推舟说是有鬼,随后装模作样施法驱鬼拿着银子跑路。原来是觉得驱鬼这种事随便一个江湖骗子都能做,而与另一位修道者斗法可就不容易了。
接下来呢?是去找一个人配合她装作杀人凶手?亦或者……她本来就知道杀人凶手是谁,不过一明一暗配合默契,全是那背后之人暂不可知的阴谋?
傅水伤实在很想提醒一下她们这位已然被迷惑了的皇帝,但显然没有人会信她。而她想了一下,又觉得这些事和自己并无关系。背后谋乱之人闹得越大才越好,皇帝越生气,自己能杀到的人就越多。
只要稍微护一下毫无自保之力的丘执玉就好。
她方才想完,那骗子又看向了她,说道:“我能否再去看看那吴小的尸身。”
皇帝见她看着傅水伤,就好像才想起来自己今日把人叫进了宫里来似的,终于对傅水伤说了话,“你带仙尊过去。”
“昨日仙尊说她初来东扶,需有一名随行的侍卫,又恰好看到了你。你既得到仙尊赏识,就照顾好仙尊。知道了吗?”
傅水伤当然只能点头称是,不大高兴地带着骗子离开。她想着等到了明镜府,就把人丢给丘执玉,才不要伺候这大.麻烦。
但丘执玉被皇帝留下了。却另有人跟了出来。
傅水伤才发现皇帝身后那两人中有一个并不是侍卫,而是这大骗子手下的小骗子。
那小骗子走到大骗子身边,颇有些不满,“这小破岛屿上一个小皇帝,怎么还要我们对她这么恭敬?要是在明真山上,她连我们守山门的小师妹都见不着。”
大骗子不曾理她,但不碍着她自顾自说下去,“昨日还听宫里侍卫夸她们陛下,说她身为先帝最小的女儿,如何十四岁被送去和亲,却把敌国全灭,彻底统一东扶;如何带兵回宫,打败先帝一众男儿,年仅十六登基为帝;又如何把前前后后造反之人全部压下,天下归心。说得那般慷慨激昂,听得我都心潮澎湃起来。可仔细一问,那规模还不如我们明真山下两村械斗呢!”
“她们口中的‘天下’可真小,一个东扶而已,给我我都不要。”
傅水伤心里冷笑一声。
在她一个小小的侍卫面前还不忘演戏,说得这么真,她简直都快要信了。
小骗子还在絮絮叨叨,“天下又不怎么太平,死的人多了去了。这小岛就算一夜之间被人屠杀殆尽,和外头比起来也就是平常。你应当看都懒得看一眼的,怎么非要来这破地方?”
“阿成胡说什么。”大骗子终于开口,“命无高低贵贱,她们这里出了事,又叫我得知,我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可她那冷淡的语气,分明像是在说:命无高低贵贱,全都一样该死。
小骗子也笑道:“少主你什么时候这样好心了?”
“我向来都是这样好心。”
傅水伤走在她们后,听得想翻白眼。她遵循本心翻了一个,又随之打了个极响的喷嚏。
“阿嚏!!”
前面那两人便都闻声回头。
“生病啦?凡人就是体弱。”小骗子还有些良心,虽嘲笑她,却还给她一个手帕让她擦一下鼻涕。
傅水伤却先摸了把腰间大刀本该在的位置,才把手帕接过。
要不是这死骗子害她在地板上睡了一夜,她哪里会生病。
而那死骗子更是丝毫良心也没有,只站在原地看着她,冰冷目光里似有几分厌弃。等她收拾好了自己,才开口与她说话。
“我名叶边舟,师出明真山天照宗。”介绍完自己,她又指着身边的少年,“这是我师妹,文武成。”
“不知应当如何称呼与你?”
“傅水伤。”
她说完,便看见那名为叶边舟的死骗子正微微蹙眉,仿若在回忆着什么。
“我应当认得你。”叶边舟道。
可她却实在记不得。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