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棠留在皇城司内已有些时日。
这日经过习武园,她瞧见梁咏射箭。
箭矢流星般划破空气,正中靶心。
“梁大人好功法,”她惊呼出声,拍着手迎上前,“可否教我几招用以防身?”
弓箭看重准头和臂力,更方便上手,不似搏斗注重身法且难入门。
梁咏听她道明目的,笑着顺胡子:“早听说易掌柜在城东的案件中无能力自保,如今看来梁某的下属所言非虚。”
易棠闻言直挑眉毛,这山羊胡子竟如此八卦。
转念一想他可是皇城使,有点小瑕疵又如何,能学到东西就好。
得了梁咏应允,她按指示取箭搭弓,手指压住箭羽向下滑动,瞄准远处的草靶。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黑影投至身侧。
她下意识偏过头,还未来得及看清楚来人,就让那人按住拉弦的手。
箭矢“咔哒”掉在青石板上。
熟悉的冷梅香入鼻,拉扯她的竟是谢年祈。
“弓箭适合空旷的地方,多数时候无用。”
说罢他拆下一边袖箭,缠在易棠的手臂上:“和射箭的方法一致,你且尝试。”
机关“咔哒”扣合。
袖箭轻盈,缚在小臂内侧恍若无物。
易棠惊喜地看着他。
没做梦吧?这尊大佛突然献殷勤。
她像得到新玩具,按捺住尝试的冲动,转动手臂看了又看。
多次旁观谢年祈使用暗器,说不好奇是不可能的。
现下拿在手里,当然要先过足眼瘾。
“易掌柜不知道吧,这袖箭小公爷可宝贝得紧,”梁咏笑道,“袖箭分左右手两副,缺了一副行动可就没之前灵活。”
“这样啊……”
她回头看那人,观他神情认真不似玩乐,于是她道:“既然重要,你还是收回去吧,我用弓箭就好。”
“不可。”
那人垂眸,看不出任何情绪。
什么不可?为何不可。
未等她理清楚状况,谢年祈已经挡在她和梁咏中间,兀自抬起她的胳膊。
“这般瞄准,再这样……”
他牵引易棠的手指,细讲如何按动机拓。
两人挨得近,说话时他的气息喷洒在耳边,冷冽的梅花香更为浓郁。
易棠有意拉开距离,却让他按住。
“此为梅花袖箭,一次连击六发。”
谢年祈托起她的小臂,另一只手搭上肩头,按下机拓的同时带着她转身,六支铁箭射出。
再定睛看的时候,六支箭已经呈一字排开刺入树干。
袖箭箭杆轻短,箭镞较重,属于机拓暗器,平时藏在衣袖之中,可伤害三十步内的人。
其中的梅花袖箭较单筒袖箭复杂,射箭时筒身需随手臂旋转,束带绑缚也就更为灵活,以防伤着自身。
九种射箭身法,闪避和攻击,谢年祈悉数示范。
“使用前箭塞入箭筒,压缩弹簧,直至插销卡住箭杆的凹槽,”他低头看着易棠的发顶,冷声道:“若想杀人,可事先在箭头上涂毒。”
暗器藏于袖内,趁人不备时发射,其命中率极高。若进一步涂上毒素,瞬息间便能夺人性命。
素日隐匿不彰,临危显身弊敌,于无声处一击致命。
阴险狠辣,亦如它的主人。
易棠心知皇城司内的人向来以智取胜,但她从未想沾染如此阴毒之物。
“这暗器是不是不太适合我?”她小声问道。
牵着她的人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发问,斟酌片刻后道:“世道险恶,心慈手软便会被他人伤害。教你此法是为了自保,而非滥杀无辜,有什么合适不合适?”
习武园内宽敞,光亮充足,驱散心中忧烦。
易棠在阳光下点了点头。
这人审讯时看起来阴狠,相处起来却颇讲道理,至少对伙伴是这样的。
她重新装填袖箭,仔细瞄准远处的靶子。
旁边的梁咏啧啧称奇,顺了顺山羊胡子:“易掌柜这就放弃弓箭?从上手到放弃,竟然只需要一个谢小公爷。”
话里带着调侃。
易棠放下手臂,露出一个明朗笑容:“这又是哪的话,准头还是要练的,日后再和梁大人讨教。”
近日她在皇城司内频繁走动,与谢年祈往来密切,司内人士时常猜测两人的关系。
类似的话已经听过许多,应付起来也就得心应手。
却未料及谢年祈突然开口:“你有我一个就够。”
此话说得暧昧,听起来十分不对劲,她刚想矫正。
梁咏却在此时高声驱赶:“去去去,两小无猜到别处猜去,少干扰我射箭。”
谢年祈扣在她小臂的手紧了紧,拉着她离开。
生怕这人气恼,易棠赶忙叫嚷道:“梁大人可别误会,我和谢大人清清白白。”
但不想手臂上的手收得更紧了,指头似要掐进肉里。
她痛呼出声,走在前边的的人没听到一般,径直行往僻静处。
直到四周无人他才松手,冷冷地瞧着她。
每次都这般粗鲁。
易棠轻揉小臂,还未来得及抱怨,便被告知朝廷查封了易家绣庄。
她闻言愣住。
谢年祈瞥她一眼,指腹抹了一下鼻梁,眼神闪烁。
“北邕启用宫中细作,离间圣上和皇城司,”他道,“饶是那位再放心,依旧禁停我今岁新发展的线人。”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渐弱:“易家绣庄就在其中。”
所以她的绣庄是君臣猜忌的牺牲品?
易棠恨不能呕出一口血,好叫这人看看什么叫冤枉。
看了看袖箭,突然明白为何他这般热心,原来是想她看在袖箭的份上少生计较。
“我的绣庄怎么办?”
她双手叉腰,火冒三丈。
眼前人却好整以暇地抱臂直立:“要想解决,今夜亥时始,凤锦桥边见。”
瞬息之间,易棠瞧见他眼里的促狭意味,反应过来自己又中计了。
他今日这般和善,就是等她接受绣庄被查封的事实,再钓她出任务当苦力。
当真是狼心狗肺,老狐狸成精。
灯市,彩纸明灯如皓月繁星,璀璨光华融融如海。
大街小巷灯火氤氲,似天宫星市。
周围人群拥挤,摩肩比踵,易棠被人流裹挟,心急却难以行走。
出门时已是亥时一刻,足足超出约定时间的一刻钟,现下又在路上耽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赶到桥边。
说来气恼,今夜出任务偏巧碰上灯节,谢年祈竟未提前告知,好让她提早避开人群。
正苦恼着,身后传来熟悉的人声:“真是叫人好找。”
突然,手腕传来温热的触感。修长宽大的手紧攥着她,硬生生往前拉扯。
她被那人带着前行。
入眼是月白色的宽阔背影,手上袖袍覆盖,身侧人流如织。
街道边的火树银花往身后掠去,忽明忽暗,时而照亮他的黑发。
流光在玉冠上流转,衬得谢年祈的侧脸柔和。
易棠看得出神,忽然觉得这人若是生在寻常人家,合该是个风度翩翩的如玉公子,而不是恶名远扬的皇城司副使。
行到宽敞的地方,工匠正打着铁梨花。
火花与铁器碰撞,铁花飞溅,欢呼声四起。
飞花碎玉如群星璀璨。
灯花掩映下,翩翩公子似笑非笑,潋滟黑眸凝视着她。
“好看?”他的话声透出戏谑,似有所指。
易棠自然知道谢年祈问的是人还是灯,偏不随他的意,仰头回了一句话:“当然好看。”
瞧他嘴角上扬得明显,她的话锋一转:“匠人匠心,打的铁梨花怎会差,自然是好看的。”
“你留下来看吧。”那人的笑容僵在脸上。
话音刚落,他不悦地闷哼出声,加重手上的力道,不满她避重就轻的回应。
手腕被捏得生疼,她只能苦笑,皇城司副使喜怒无常的性子她算是深刻体会到了。
“再耽误下去,任务就要泡汤了。”易棠尝试转移话题,提醒他还有正事待办。
谢年祈闻言神色微敛,松开紧握着她的手,但并未完全放开,而是转为轻握,以强硬的姿态带她前行。
人群熙熙攘攘,他带着她转入另一条街市,走得缓慢。
两人分明要去往凤锦桥,周围却未出现河道,更别提桥梁。
易棠觉出异常,开口问道:“我们究竟要去哪?”
“任务不打紧,京城的灯节五年一度,既然赶上了就好好欣赏。”身侧的人悠然回答,目光在灯火阑珊处游离,带着几分难得的惬意。
“但……但今夜有公事在身,如何能放松至此。”她眉头轻蹙,试图从他轻松的表情中寻到一丝紧迫感。
却见这位白衣玉冠的俊公子轻笑。
轻微笑声很快被喧闹街市吞没。
“你真是奇怪得紧,成日忙碌却从未寻乐,大忙人不适时休息,如何应对接下来的麻烦?”
他认真看着易棠:“况且难得遇这灯节,既然来了为何要匆忙离开。”
灯火如明珠夜放光华,映照之中,两个身着月白色衣裳的人在人群中相视。
她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由他牵着穿梭在灯火阑珊的街巷,仿佛真的只是带她欣赏此间难得的盛世繁华。
满城灯火交相辉映,花灯升空,掀起一阵哗然。
易棠凝神看去,升起来的花灯巨大,骨架由细铁丝牵扯,限制了其所能飘荡的范围。
“京城各坊都会点燃这样一盏灯,任由市坊百姓祈愿,”谢年祈突然停下脚步,指着远处的莲花灯,“你看那盏,据说里面的愿望多为保佑家人一生平安顺遂。”
莲花灯在夜空中沉浮,花瓣层层叠叠,迎风舒卷,好似蕴含着生命。
“大人有什么愿望吗?”她问。
那人愣怔一瞬,随即收敛神色。
“我?”他轻声重复一遍,摇了摇头,“皆是幼时心性,当下无所求。”
“易棠。”
他唤她,声音低得微不可闻,但易棠早已察觉他的心思,迅速打断接下来的话。
“谢小公爷。”
她举起二人牵在一处的手,让他的心绪暴露在眼前:“小公爷今夜颇多越界行为,是不是忘了先前许过的承诺。”
在柳家大院里他就挑明自己并非酸腐文人,不会因肌肤之亲就强娶她过门,但今夜这般操作,饶是个傻子都明白其中不妥。
“虽不知谢小公爷的情从何处起,既然对我无意,就少招惹我。”易棠抬头望向谢年祈,对上对方深邃的眸光。
冷眼看着他眼中的热烈转为淬冰的凉水。
又一轮铁梨花迸裂,灯火闪烁间欢声笑语自身旁飞掠而过。
两人之间的气氛却降至冰点,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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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杯弓蛇影.灯火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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