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晏口中的“频繁出差”很快成为现实。接下来的几周，他像个空中飞人，往返于香港、新加坡和伦敦之间，连轴转的会议和谈判挤压着每一分钟。即使回到香港，也总是带着一身掩不住的疲惫，深夜的书房灯光常常亮到凌晨。

周穗能明显感觉到他身上的变化。那种在深水埗吃猪润面时的松弛，在后海散步时的沉静，甚至是在亲密时刻的专注，都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薄冰覆盖。他依旧体贴，会记得她喜欢的花，会在她返京时让司机送她去机场，但那种体贴里，少了些温度，多了些程序化的疏离。

那通被标记为“骚扰电话”的未接来电，似乎只是一个开始。周穗偶尔会在他接听某些电话时，捕捉到他刻意压低的嗓音和眉宇间一闪而过的阴霾。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会与她分享工作上的进展或烦恼，更多的时候是沉默，或者用一个简短的“没事”来结束话题。

这种感觉很微妙，像隔着毛玻璃看风景，模糊不清，却让人无法忽视。

这天晚上，程晏难得没有加班，也没有应酬。他提议去兰桂坊喝一杯。

“怎么突然想去那里？”周穗有些意外。兰桂坊向来不是程晏偏好的地方，他觉得那里过于喧嚣和游客化。

“换个环境，透透气。”他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他们去了一家相对安静的威士忌酒吧，隐藏在热闹街区的一角。昏暗的灯光，厚重的木质吧台，空气中漂浮着雪茄的微醺和酒精的醇香。程晏点了一杯单一麦芽，不加冰。周穗要了一杯金汤力。

酒吧里放着慵懒的爵士乐，但隔绝不了窗外隐约传来的喧闹声。两人坐在靠里的卡座，一时无话。程晏只是沉默地喝着酒，眼神落在杯中琥珀色的液体上，有些放空。

“最近……是不是很棘手？”周穗试探着问，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

程晏回过神，抬眼看了看她，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老问题，融资有点波折，能解决。”他反手握了握她的手指，很快又松开，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大口。

他的避重就轻，让周穗心中的那点不安逐渐扩大。她不是需要被他保护在温室里的花朵，她希望的是能够分担，哪怕是倾听。

“程晏，”她声音放柔，“如果有什么事，你可以跟我说说。也许我帮不上忙，但至少……”

“真的没事，穗穗。”他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却更显得欲盖弥彰，“只是有点累。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他叫她“穗穗”的时候很少，通常只在情动或格外放松时。此刻听到，周穗心里却没有半分甜蜜，只觉得那声音里透着一股疲惫的沙哑。

这时，他的手机又在口袋里震动起来。他拿出来看了一眼，屏幕的光映亮他瞬间绷紧的下颌线。他没有接，直接按了静音，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

动作快得几乎有些失态。

周穗的目光在那只沉默的手机上停留了一瞬，然后默默喝了一口杯中的酒。金汤力的清冽此刻尝起来有些苦涩。

她忽然想起不久前，在北京后海的那个夜晚，他也是这样，因为一通电话而情绪微妙。当时她只以为是寻常的工作烦恼，现在看来，或许一切早有征兆。

“是家里……的事吗？”周穗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她记得他提过，家族生意盘根错节，与内地关系深厚。最近隐约有些风声，关于某些与港资往来密切的内地官员被调查，虽然消息层面很高，与她直接负责的领域无关，但难免让人产生联想。

程晏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他抬眼看向她，眼神复杂，里面翻滚着一些周穗看不懂的情绪——有挣扎，有一丝被触及痛处的狼狈，或许还有……戒备？

“生意上的事，有些复杂。”他最终只是含糊地说，避开了她的目光，“你别担心。”

一句“你别担心”，像一堵无形的墙，瞬间立在了两人之间。

周穗不再追问了。成年人的世界里，有些界限，需要尊重。她只是觉得有些发冷，明明酒吧里的温度适宜，她却忍不住拢了拢身上单薄的针织开衫。

窗外的兰桂坊依旧喧嚣，霓虹闪烁，人群欢歌。而卡座里，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程晏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仿佛想用酒精浇灭什么。周穗安静地陪坐着，看着冰块在他杯中慢慢融化，稀释那浓烈的琥珀色。

原来，维港的烟火易冷，兰桂坊的喧嚣，也照不亮某些刻意隐藏的角落。

回半山公寓的路上，程晏靠在车后座，闭着眼睛，不知是假寐还是真醉。周穗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第一次对这座她正在逐渐熟悉的城市，产生了一种陌生的疏离感。

她隐约感觉到，一场风暴正在酝酿。而她和程晏之间这艘刚刚启航的小船，似乎正驶向一片未知的、暗流汹涌的水域。

回到公寓，程晏甚至没洗漱，就直接倒在了床上，很快沉沉睡去。周穗替他盖好被子，看着他即使在睡梦中依然紧蹙的眉头，心里沉甸甸的。

她拿起自己的手机，下意识地搜索了一下近期的财经新闻和一些非公开渠道流传的消息。零零碎碎的信息，像散落的拼图，暂时还看不出全貌，但那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却越来越清晰。

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脚下依旧璀璨的香港夜景。这一次，那万家灯火在她眼中，不再只是浪漫的背景，更像是一片深不可测的、隐藏着无数秘密与危机的海洋。

她和他，真的能安然渡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