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前头的男子步伐急促，收起藏青色雨伞，避开众人，在殿外挥甩几下，动作娴熟。
身后男子手里拎着一只礼品袋，踏着信步，收起黑色雨伞，随意地搁在殿内的朱色木门旁，双手抓住西服领子，轻抖几下，肩上水珠散落在周围的地上，黑色西服笔挺如初，看不出一点被淋湿过的痕迹。
“我是谢氏集团董事长助理沈卓，代谢老爷子前来探班，各位都饿了，赶紧趁热吃。”沈卓挺直身子，侧身向众人介绍道，“这位是……”
“我是小芸亲戚，叫我小谢好了，替老爷子前来照顾我家小姐。”谢辰泽径直走到许暮芸身边，从袋子里取出一晚番茄牛肉面，“这是小谢亲手做的，请小姐享用。”
谢辰泽一向低调，极少在公众场合露面，景云资本和谢氏集团的高管简介，他的照片是黑色矢量轮廓，福布斯排行榜里也没有他的照片。除谢家人、生意伙伴及公司员工外，很少有人目睹过他的真容。
陈家骏围读到一半，抬头发现谢辰泽，扶正黄黑格子贝雷帽，端起黑框眼镜往前凑一下身子：“小谢……”
“对，陈导，我是小谢。”谢辰泽目光投向沈卓，助理很快拿出一次性杯子，抓一把武当山银剑茶放进去，盛入热水，端过来递给陈家骏，“外面天冷风大，陈导喝口茶。”
“谢……谢谢小谢。”陈家骏识相地挪到庄雪迎身旁坐下。
“乜嘢情况？”陈家骏在她耳边拢手低声问道。
“唔知。”庄雪迎接过沈卓递来的食物，低声对他说道，“就当唔识。”
“好嘅，好嘅。”陈家骏侧转身子，面朝窗棂，闷头吃菜。
打从两人一进来，罗万全仔细打量，小谢的黑色雨伞有宾利LOGO，西服材质明显比沈卓的考究，黑色皮鞋走几步路，雨水顺着光亮的牛皮滑落。相比沈卓，小谢才是今天的主角。分发餐食的余光扫过众人，大多是惊讶或高兴的表情，唯独陈家骏和庄雪迎没有正眼看来人，在一旁小声嘀咕。尹泉的目光追随着来回分发食物的沈卓。
作为多年的生活制片，明星探班家常便饭，能截胡自己，大雨天找来挑夫，奉上如此丰盛的食物招待整个剧组。这个小谢不简单。
“暮暮我给你买了三明治。”谢苗苗披一次性雨披兴冲冲跑进来，抬头在人群中搜索许暮芸，发现谢辰泽坐在她旁边，
“先……先……先……”
“苗苗，小谢来看我们啦。”许暮芸向她眨眼使眼色。
“先……谢……小……小谢啊！”谢苗苗愣怔半晌，“啊呀，小谢，你可想死我了，家里老爷子身体还好吧。”
“挺好的，苗苗来一起吃。”谢辰泽伸手把奶茶递给她。
“谢……谢……先……小谢。”谢苗苗硬把尹泉从许暮芸身旁挤开，在她身旁坐下，“老爷子派你来探班小姐？”
“嗯，老爷子不放心，听说娱乐圈乱，怕我家小姐被人惦记上，让我过来瞧个仔细。”谢辰泽转头看向许暮芸，目光穿透她和谢苗苗，落在尹泉身上，“老爷子说，家里演员够多的了，小姐将来要继承家业，最好找个事业有为的好青年。沈总，您说是吧？”
沈卓刚分发完食物，拿几分餐食过来，在许暮芸对面坐下，往她的保温杯里泡武当山银剑茶：“许小姐喝茶，当心烫。”
“谢啦！”许暮芸接过保温杯，转头拍拍谢辰泽的头，“探班就探班，别拿我说事，小谢近来又调皮了。”
一个为她端茶递水，一个熟络地像青梅竹马。尹泉看出其中玄机，沈卓是助理，职级不高，可谢氏集团董事长助理最靠近权利核心。从两次电梯口遇到时的亲昵举止，以及现在的体贴周到，结合许暮芸亲口对他说有喜欢的人，猜测此人正是沈卓。谢家人早已知情，独自过来恐有不便，拉上小谢做僚机。
夏瑶琴接过吃食，离开围读圈，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吃。
演技不行，拖累大家，只会靠请客吃饭来拉拢人心。
古书兰识趣地从围读圈里起身，向庄雪迎那头走去，边走边念道：“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古书兰是文化人，有事没事冒出两句诗词，剧组成员习惯她的做派，没人在意诗词深意。
原本的围读圈，仅剩尹泉一人，死皮赖脸地坐着。
“你手怎么起泡啦？是不是做牛肉面烫伤的？”许暮芸端起谢辰泽的手，虎口微红，有两处小水泡，“谢家每个人都有分工，你又不是苗苗，不会做面非要做，你做的面能吃吗？”
番茄牛肉面样子看着有点丑，胡萝卜和牛肉粒大小不一，番茄化入红色的汤水里，半片捞不着。
她哪里知道，下午谢辰泽在太和酒店，让厨师长教他做番茄牛肉面，这是第十八碗，样子不怎样，味道有厨师长的一分水准，已是难得。
“小姐快尝尝小谢的手艺。”谢辰泽抽回手，拆开一次性筷子，用湿纸巾擦拭几遍，搁在面碗上。
“这个小谢还真是贴心，把许老师照顾得妥妥帖帖。”老孙羡慕地说，“我老婆能对我这么体贴就好啦。”
“哪里的话，我在谢家是个小角色，和小姐自幼相识，大家都是亲戚，老爷子觉得我太闲，叫我来跟沈总多学学。”被许暮芸在后背扭捏，谢辰泽面不改色地说道。
“小谢聪明，一学就会，哪用得着我来教。”沈卓抬起手臂，用袖子吸额头上的冷汗。
小谢面对众人，不露怯意，反倒谈笑风生，这份沉着和自信，非等闲之辈，是见惯大场面，日复一日积累而成。反观沈卓，在小谢面前略显拘束。谁主谁从，罗万全一眼便知。
“沈总，小谢，来抽支烟。”罗万全拆开一包555，给众人发烟，最后来到两人面前，“烟不好，别嫌弃。”
沈卓摆手示意自己不抽烟。谢辰泽伸出两指熟稔地接过，道了声谢，从西服内侧袋里掏出瓷釉打火机，优雅地划开盖子，将烟点燃，丝毫不顾忌在旁的许暮芸。
在剧组，许暮芸不喜旁人在她身边抽烟，每次躲得老远。今日她只顾吃面，别说阻止，挥手散味的动作也省了。
尹泉也留意到这一点，不禁对面前的小谢产生几分好奇：“敢问小谢，在何处高就？”
“谢家，老爷子给我指派的工作是，一辈子照顾好小姐。”谢辰泽不喜外烟，味道太冲，掐灭烟蒂，嚼起口香糖，丢给谢苗苗两粒。
“我的工作也是照顾暮暮一辈子。”谢苗苗把口香糖塞进嘴里，用纸巾替许暮芸擦拭嘴角渗出的牛肉汁。
主人哑谜式的花样撒狗粮，谢苗苗由衷佩服。
谢家家风森严，遵循旧时繁冗礼节，少爷千金身旁有用人伺候，尹泉略有所耳闻。在京圈练就察言观色的本事，看不透眼前这个小谢，到底什么来头。
言行举止与许暮芸不是一般的熟稔，又好像熟过了头，在她面前有些肆无忌惮。
“还不是家里有钱惯的，没一点真本事。”夏琴瑶受不了一堆谢家人围着她吹捧，扔下筷子，没好气地说，“跟京圈那帮人有什么两样！”
“夏老师这话过分了，许老师背靠谢家，但和京圈那帮人不同。”欧晓卉站出来为好姐妹撑腰。
庄雪迎把她调来内地，与她说过内娱的复杂局面，许暮芸得罪京圈，青铜时代才把她签下的。
提起京圈，好像打开的水龙头，话茬从谢家自然转移过去。在场剧组人员，少部分没接触过京圈，是因为把他们排挤在外，没有接触的机会。大部分听说京圈自我封闭，仗着深厚的底蕴，目空一切，藐视其他圈子同行。极少部分是尹泉、许暮芸、夏琴瑶这类，曾身处京圈，知其水深火热，不得不委曲求全。
“资源和圈子，有关系，但不是一码事。许老师有家族背景，不也被京圈排挤。”夏琴瑶像是颗炸弹，说爆就爆，不给人准备时间，庄雪迎只好站出来为许暮芸撑场子，“夏老师，不要以为只有你一个人讨厌娱乐圈那套规则。每个行业都有它的特点，娱乐圈的特点是以资本为主导。不管你承不承认，这是事实。”
“夏老师还是太年轻，演技好是一回事，没有资本的助力，很难往前走，也走不远。”陈家骏觉得她是个好苗子，可脑子拎不清，好意提点，“娱乐圈是一群人玩的游戏，不像古今老师那样，只要有才华，一个人关在书房能完成大作，前提是古金大师是幸运的，有伯乐发现他的长处，愿意为他出版。你既然得到这么好的机会，就该珍惜，而不是仇富。”
“上官青玦独来独往，放在现在，早就死八百回啦。”古书兰出身书香世家，从小锦衣玉食，家规森严，理解许暮芸的处境，不论说什么做什么，在外人眼里都是仰仗家族，付出的努力不被外人认可和理解，“少林寺和武当派广结善缘，故能屹立千百年。”
三位大佬纷纷为许暮芸说好话，夏琴瑶再会作死，也不敢再造次，闷头不语。
罗万全在剧组多年，看惯冷暖，最善调节气氛，有现成的谢氏集团高管和谢家人在场，故意把橄榄枝向他们那边抛。这些人身处其中，自有不凡见地。
“要不沈总说两句？”罗万全抬手示意。
沈卓察觉到夏瑶琴对资本的仇视，碍于剧组关系，不便言语太过犀利，把矛盾扩大，清了清嗓子，放下手中饭盒说道：“一部影视剧投资少则数千万，多则数亿，资本牵头撑起大旗，招募各领域专业人士，共同合作。资本是主角，其他角色必须服从，这便是该行业的特征。身处其中的每个人，只需完成各自分内工作。作品一旦成功，相应的角色均能通过自身努力，获得相应的名和利，与资本不但不冲突，还荣辱与共。有资本的助力，才能获得更丰厚的回报。”
沈卓原本对娱乐圈一窍不通，这些时日接到谢辰泽各种对娱乐圈的工作指示，结合自身专业，一席话把娱乐圈说个通透，职业习惯使然，表述得官方而刻板。
剧组是些大老粗，认可他的言论，可没兴趣听，像是个教书先生。
“小谢是谢家人，要不小谢来说说。”罗万全引导沈卓是幌子，真实目的是听听眼前这位气度不凡的小谢高论。
“我不懂资本、京圈什么的。跟大伙说说我们谢家的情况。”在生意场左右逢源，弹指间轻松拿下客户，在于他的审时度势，说别人想听的，感兴趣的。
有瓜吃瓜，剧组人员齐齐凑来，豪门世家隐秘，吊足胃口。
“谢家族人好几千，愿意留在老宅，要认真干活，服从安排，活不好被清退还丢脸，在集团也是一样，和其他员工没有差别。有谢家这棵大树，他们比其他人多一种选择，多一个机会。资源与生俱来，这不是谢家人的错。大部分族人跟我和苗苗一样努力，珍惜这份资源带给他们的工作。”
谢辰泽来剧组目的有三：一是了解许暮芸在剧组真实情况，看起来大家对她都挺照顾。二是不放心尹泉，许暮芸没有别的心思，不代表他不会死缠烂打，京圈的人城府都很深。三是帮庄雪迎聚拢人心，早日打破圈子束缚，剧组成员对京圈有意见，需一致对外，不是窝里斗，夏瑶琴明显是个刺头，必须拿下。
谢辰泽接着说：“有人的地方就有圈子，族里用人偶尔发发牢骚，吐槽家主和老爷子的也不少，这种圈子没有凝聚力，纯属发泄，一个浪头打过来就散得没影。族里宗亲仗着身份地位，和老爷子周旋，想把家主拉下马，瓜分利益，有共同的目标和方向，形成利益集团，大概就像你们所说的京圈。不过家主需要撑起谢氏集团，养活一大家子人和公司的员工。一个人便是一个圈子，寂寞又可怜，依附他的人，人人有肉吃，挑战他的人，要看自己有没有这个能耐。谢氏百年风雨，都是这么过来的。”
“要想打破京圈，需要更强大的资本，用资本打败资本。”沈卓没有忘记今天来的使命，表面上他是主角，实则是来做僚机。
“沈总说得对，要打破娱乐圈的潜规则，打破京圈，需要更强大的资本，用资本打败资本，你们每个人在各自领域做好分内的事，提升个人影响力。一群有理想的人聚在一起，可以影响更多人，这就是资本。”庄雪迎起身说道，“我成立青铜时代，就是来打破这股歪风邪气，让我们一起努力，完成共同的心愿。”
大伙纷纷鼓掌，以茶代酒，举杯共庆。
夏琴瑶身处底层，不理解上层思维，沈卓和小谢的话，看似在吹嘘资本，但句句在理，演技不是演员的全部，演员在产业链的中下游。
大学那会儿，许暮芸和她一样，被京圈排挤，或许对她这样一个豪门大小姐来说，被人排挤更加不好受。
夏琴瑶身处娱乐圈，见惯肮脏与龌龊，内心变得仇富，自诩能力出众，始终找不到属于她的舞台施展才华。
尹泉是专业的演员，语言功底过硬。京圈内文人气息重，话语晦涩深奥。面前这个小谢，用粗鄙通俗的话，把道理说得通透。这般语言艺术，尹泉望尘莫及。他根本不是什么小谢，定是谢家心腹，在谢家颇有地位。
不觉间，蜡烛滴蜡效果显现，外面雨声溅弱。众人抓紧时间，清理大殿食物，继续拍摄。转眼间，一群坐在地上边吃喝边瞎聊的闲人，摆出专业的工作态度，在最短的时间里，进入属于自己的工作岗位，严阵以待。
庄雪迎花大价钱招募的剧组团队，能扛能打还能聊，收放自如。
长时间工作，得到短暂放松，又有谢辰泽在旁，许暮芸状态满满。面对岳洛凌盛气凌人的质问，和刀剑相逼，把上官青玦那股不染尘世的决绝，演绎得酣畅淋漓。
“咔，收工！”陈家骏丢下话筒，在屏幕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味。
这场戏是许暮芸进入剧组，迄今拍得令他最满意的一场，长达五分钟的台词，一字不错，神情举止未落半拍，挥剑方向落点、手中力度丝毫不差。
果然如庄雪迎昨晚对他说的，许暮芸需要休息，更需要某人的到来。
当尹泉望着许暮芸与小谢在黑色雨伞下同框，伞柄斜倾，黑色西装半个肩头被雨水淋湿，两人默契一致的步伐，以及许暮芸始终微侧的脸庞。
他终于明白，小谢才是许暮芸喜欢的人。自然而不做作，只会在心爱之人面前表露，尹泉没见过这般神采奕奕的许暮芸。
“董事长大人，当演员好玩吗？”许暮芸在殿内极不自在，生怕稍有亲昵举动，被旁人发现，下山途中，两人故意拖慢脚步，落在众人身后，才开口道，“小谢，这名字挺好的，以后就叫你小谢。”
“辈分不能乱，我是你六叔。”台阶湿滑，谢辰泽从背脊环住她的腰肢。
许暮芸向后张望，未见身后有人，任由他搂着下山，揶揄道：“现在知道你是我六叔了？昨天你干了什么还记得吗？这是六叔能干出来的事？”
“我干了什么，不妨说给六叔听听？”冰凉的薄唇在她颊上落下。
“不正经！”许暮芸朝他臂弯捶了一拳，“回去再收拾你。”
“要走了，车子在前面等我，下次再来探班。”谢辰泽朝山下不远处的停车场努努嘴，一辆黑色宾利车停在空荡荡的停车场里，身穿黑色马甲手戴白手套的司机，打着伞毕恭毕敬地立于车门前。
许暮芸放慢脚步，若这台阶永远走不完，该有多好。
在酒店房间门前，发现夏琴瑶驻足门外，许暮芸加快脚步：“夏老师，有事？”
“许老师，对不起，可能我这几年心态出了些问题，忘记大学时你和我一样，处处受人排挤。”夏琴瑶垂首憋红着脸说，“出道没有资源，从微短剧一路走到现在，这条路你走得也不容易，我不该这样说你。”
“都过去了，希望我们今后能和平相处。送你一句小谢说过的话，记住自己的身份，摆正自己的位置。”许暮芸对她没有敌意，珍惜当年室友情谊，她没有什么朋友，夏琴瑶与她有共同的遭遇和处境，算是个能聊得来的伙伴，“活络油是你放在我门口的？”
“是，我推掌力道有些重，不是针对你，完全是配合剧情效果。”夏琴瑶解释道。
“我知道，谢谢你的活络油，效果很好，明天一起加油。”许暮芸举手与她击掌，见她傻愣地杵着，举起她的手臂，朝她手心击了一掌，“Fighting!”
“一起加油，Fighting！许老师。”
许暮芸回到房间，第一时间打开手机，发微信消息给谢苗苗。
【暮云春树】：你买的三明治还在吗？
【苗疆养生蛊】：在，怎么了？
【暮云春树】：拿过来，面难吃死了！
【苗疆养生蛊】：/邪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