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一场于武林来说实在不多见的战斗将在瞬息间展开。
男子从茂林修竹后缓缓走出,眉眼阴郁无比。
“明明是你先跟着我的。”灰衣男子注视着在月色下宁静久立的宋静观,一撇嘴,“竟然倒打一耙,当真可恶。”
“有吗?抱歉,不太记得了。”宋静观表情祥和地回答。
“有人和你讲过,你的抱歉真的很假吗?”
他又摇摇头,“不过这不重要了。”
在那转瞬即逝的轻蔑一笑间,他用两人都能听清的声音道:“毕竟……你要死了嘛。”
宋静观径自亮出双剑,冲他莞尔一笑——
“这可……不太好说。”
那人看起来像是已经迫不及待要打这一架了,却在看到他手中武器的一瞬间,表情警惕地盯住他,盯住他手中的剑:“你、是、谁?”
宋静观缓缓举起双剑。
月光下双剑像是在源源不断汲取着能量,浑身流动着晶莹剔透的光泽。
——那是两把全体透明的长剑,剑柄雕刻有繁杂的咒文加持。
周围空气中产生着不明的激烈波动,似乎要撕裂两人之间的时空,蓦然间四面八方的修竹被看不见的气场压的向后径直折断,细长的竹叶摩挲声此起彼伏……
宋静观剑锋一转,眉眼间锋利无比,不带任何感情地与那人隔空相视——
“你,不配问。”
……
“坊间流言都在传,此案似乎与梅少主有关。李公子,你觉得,会是他吗?”
“你好像,很喜欢问我的意见。”
李胜玉淡淡看他一眼,饮下清茶一口。
宋静观支着下额,歪头看窗外,半晌,咬下一口茶点。
清淡的茉莉香幽幽飘出,弥漫在二人之间。李胜玉的视线落在他手中被咬过的茶点上,没什么表情。
“不问我为什么受伤吗?”
李胜玉又饮茶,慢慢道:“我对别人的行踪,不感兴趣。”
“哦。”宋静观无辜地看着他,“可你昨天不是不是这样说的。”
“我怎么说?”李胜玉挑起半边剑眉,饶有兴趣地和他对视。
宋静观指向左臂——在布料之下,是仔细包扎后的狰狞刀伤。温和的药粉撒在伤口上,被透气的白纱条裹上一层又一层。
李胜玉闷笑一声,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
“有时候我真的要想,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吗,宋静观?”
……
咚。
李胜玉瞬间睁眼,身边的剑随他紧绷的神经出鞘三分,亮出雪白的剑刃。
他握剑下床,披起外衣出门。
院内静悄悄一片,天边浮现起朦胧的日色。
李胜玉静立在房门前,淡淡扫视一圈,随即定睛在不堪重负的木门上。
他解着木门上的石锁,将石锁从木门上缓缓卸下的那一瞬,木门迫不及待地朝院内方向大开——
木门槛上倒着一个男人,脸朝地面,看不清面容。
——根本不用看清脸。
李胜玉在一瞬间就判断出,这是和他提前打过招呼,“不用他担心”的宋公子。
当时就觉得他话有蹊跷,剖丹案一出,何人能轻易出城?
现在看来,何止是偷偷出城,他似乎还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且……
几处明显的大片血迹晕染在此人天青色的衣袍上,让人不敢去想布料之下,数多处伤痕该是如此的不堪。
——而且受了不少的伤。
巷子里空旷一片,无人注意。
李胜玉弯腰,伸手,将宋静观拎进了家门。
介于宋静观身上血和尘土粘了满身,在把他放到床上前,李胜玉颇为嫌弃地瞅了他几眼,三下五除二将这人毫不犹豫扒地只剩一条亵裤,这才放心把人放在床上。
李胜玉出任务不常受伤,但他还是从家中柜子里翻出了不少止血和包扎的工具。
清理伤口表面、撒上有助于恢复的药粉、一层层裹上白纱……
细细擦拭着宋静观身上大小的伤口,李胜玉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
宋静观浑身上下就是个谜。
宋静观看上去对自己那么了解,那自己呢?
我对他,又知道多少呢?
宋静观就像没有意识的布偶,任由李胜玉擦拭,就算蹭到伤口,那张静谧的面孔也不会有任何的表示,仿佛感知不到伤痛的存在。
新旧伤痕交替在他羊脂玉般细腻的皮肉上,看着格外的触目惊心。
谁会想到,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身上,竟有着一身神秘的伤疤。
李胜玉换了一块干净的湿布,擦去宋静观脸上的灰与尘。这样安静而祥和面容,实在难得一见。
宋静观从表面上看,会是个不多言不多语的清闲书生模样,偶尔会用让人误会的眼神看人。
可他偏要在自己面前露出深藏的劣性,时不时用行为和言语逗弄着自己,被戳破还会装出无辜的样子……
李胜玉良久静视着宋静观的面颊,心道:你真是无聊。
见这人呼吸声间平静有序,状态比之前好了不少,李胜玉扯过一角被子,轻轻盖在他腹间,又将拿出的物品收回原位。
一切都完毕。
房门“吱呀”一声轻响,李胜玉回头看他一眼,出了门。
此时朝阳正好,街上也逐渐嘈杂,人们开始了新一轮的朝夕更迭。
门内,宋静观缓缓睁开眼,坐起身,看了看身上的伤处。
白纱静静包裹着他,不动声色地彰显着那人的细心温柔。宋静观嘴角弯起,躺回原处,在环绕着满满李胜玉气息的床上逐渐沉睡。
……
现在再想起这件事,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明摆着是宋静观出给自己的难题,在外惹完麻烦又来找自己收拾烂摊子,身上受了伤还能精准走到我家门口倒下。
回到两人当初相见时,李胜玉怕不是早就把他补刀并抛尸在无名河流了。
可他没有这么做。
他也问自己,如果对宋静观真的半点凡心未动,又怎么会轻易让他躺在自己床上,还在外面吃过早餐后,又给他带回家一份。
一切莫名的行为都是内心深处的显露。
从来就是他一直不愿去面对,不肯给自己一个答案。
李胜玉静静凝视着宋静观,“我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吗?”
“有。”宋静观收了玩笑的神情,认真地看着他,“但我,不打算知道。”
因为,我希望,你能在未来的某一天,亲口告诉我答案。
像是被他的目光瞬间点燃般,李胜玉率先躲开视线,抿唇,喉间顿觉干涩,拿起茶杯,送到唇边——
茶杯内空荡一片,深乌色的杯底直现眼底。
蓦然,心间一晃。
这一刻,李胜玉承认,他慌了。
他宁愿宋静观把自己当作玩闹时的消遣,也不要像现在一样,眼神里充满了认真与深沉,安静地注视着自己。
李胜玉第一次对宋静观毫无头绪,大脑里空白如刚降临于世,摸不到半点思绪。
宋静观伸手,取走他面前的茶杯,又重新倒上一杯,徐徐推来。
清茶生出白烟袅袅,一丝一缕上升,像一份幻视的梦,一戳即破。
像极了两人现在的距离。
如果宋静观向李胜玉前进一步,那么李胜玉便会退后两步。
宋静观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场与深渊的搏斗没有输赢,只有生死。他不会轻易赌上宋静观的未来,哪怕宋静观是一个值得利用的对象。
他要自己手把手,完成这一场瞩目的任务。
这个杀手委托,被委托者是他自己。
……
距离剖丹案,已过去三天。
第三天,宋、楚、宁、梅的四位当家人再次齐聚,应邀的还有部分玄门的宗主,以及四大家的上阶子弟。
四大家作为表率,承下了这个责,就要给百家一个交代。这场会就是针对这些天的调查,进行更一层次的分析。
场会地点定在了蓝玉楼的主楼。
宴厅内,四人高坐众人之上,气态中各有一番特色。
宋沉文这次很是正经地没有迟到,楚筠意外地多看了他一眼。
“沉文兄,这几天可是劳累过度?眼底乌青颇深啊。”
“只是楼内热闹了些,算不上劳累。”宋沉文回他,随后问:“我看起来很没精神吗?”
楚筠摇摇头,宋沉文这才作罢。
随着门口侍童缓缓关上大门,宴厅内交谈声逐渐削弱,直至停止。
梅山时先站起身,在场众人的视线便不由自主追随于他。
他看上去不像是草木山庄的庄主,更不如说是街道旁,会给路过的小孩抓一把自家铺子甜食的慈祥邻家大叔。
如果他会是故事的反派,那又有谁能来扮演正道之光呢?
至高位的掌权者多是威严而少语,但梅山时没有半点所谓的庄主架子,相反,草木山庄的每一个弟子都或多或少得到过他的帮助或教导。
他是每个人的至亲好友一般的存在。
凭借出色的领导力,他将平平无奇的草木山庄在十几年内提拔成独步高楼的存在,是当之无愧的时代楷模。
这样的人出现在场内,就算不是不怒自威,也会得到众人的尊重。
梅山时依旧带着标志性的微笑,眉眼柔和,道:“今天集结众友,为的就是给已故的姜溪小友一个交代,也给尘净门一个交代。”
说罢,他向尘净门掌门所在的方向行了一个礼,对方忙不急用更高规格回了他的礼。
“关于坊间流传,有关在下小侄——梅庭知的种种传言,也已经过台上三位的确认,是谣言无误。”
台上,三人默不吭声,是无声的同意。
台下,梅庭知冲他一拱手,算是回应。
梅山时笑笑,继续道:“关于十五年前的杀人手法的重现,我在此,想和大家分享一些想法。”
“不出意料的话,我已清楚凶手的来历。”
一话既出,惊叹声,赞扬声络绎不绝,全场骤然如烧开的热水般沸腾起来。
众人七嘴八舌地交换着自己的瞠目结舌,短短三天,就能将众人毫无头绪的杀人案破解,一时看向梅山时的眼神变得更加崇拜。
仿佛是在望着什么只应天上才有的神明。
梅山时顿了顿,待台下声音消弱,半晌沉声道:“不知大家还是否记得,我前一个嫡徒,李惟风?”
——李惟风。
这三字蓦然出现的效果不减前一刻众人震惊万分的场面。
这人生时是世家子弟的模范,被不少人暗暗嫉妒,死后还被记载到书上,作为千年一遇的奇才,被众人熟读熟知。
此话一出,不少人将李惟风与此案联系在一起,难不成……
可是李惟风早就死了啊?
梅山时不忍般合上了双眼,似是在经过了深思熟虑后才将心中沉睡已久的答案唤出。
“剖丹者,正是李惟风。”
“他还没有死。”
一时间,场面的气氛骤然转变,赞叹与惊讶不复,惊叹声、怒骂声、倒吸冷气的声音层出不进。
台下,梅庭知生来刻在骨子里的自大表情瞬间变得冰冷无比,让人看了如坠冰窟。
他身边氛围就像夹杂着三九隆冬的卷卷寒风,使得以他为中心,三步之内蓦然急降下温度。
周围人如见死神降临,吞了吞口水,闭退三舍。
人群中,李胜玉不动声色站在靠后的一根玉柱旁,与周遭人们的氛围格格不入,竟也没人注意到他。
听到久违的三个字,李胜玉冷笑一声,心下已经看透了接下来的剧情。
“好久不见。”
忽然,有人注意到玉柱侧边的李胜玉,拍过他的左肩。
转头一看——
是见过几面的熟人。
楚子涧微微一笑,他似乎天生自带无欲无求的光辉,让人见了难以心生防备。
李胜玉朝他点头,“我记得你的笛声,演奏得很动听。”
“很少有人听我吹笛了,更很少人能听懂。”他伸手,自我介绍道:“金玉山庄,楚子涧。”
两人的手一触及放,李胜玉报出自己姓名。
楚子涧神情变了变。没有带任何前缀的自我介绍实在少见,这份惊讶不是归结于他不自报家门,也不是把他归类成了散修,而是惊讶于他不受制于任何一方,他很少见到如此自由的修士了。
李胜玉从未在他面前展现出任何实力的强弱,但楚子涧凭直觉坚信,李胜玉定是个不容小觑的存在。
自见过他的第一面起,他就这么想了。
“李公子,以后若是还有机会相见,我吹箫给你听吧。”楚子涧语气温柔,莞尔冲他一笑。
“不了。”李胜玉拒绝的意外果断。
顶着楚子涧颇为疑惑的目光,他看向不远的人群,给出答案:“乐笛悲箫。”
李胜玉看着楚子涧,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别人,轻叹声顺着呼出的气而出:“楚公子,以后还是吹笛吧。”
楚子涧还是那副温柔的模样,半晌,不疾不徐道:“那就,多谢李兄赐教了。”
他听懂了李胜玉的话中有话,他又觉得,这里的有些话,是他透过自己,说给另一个不在场的人听的。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大概是李胜玉向远处看去的眼神太过深情,在楚子涧眼里,实在不像原本的他。
这是一个在角落爱了很久的寂寞旅人,他的爱不知不觉,像广阔无边的湖泊温柔地容纳了一切,又在转瞬即逝间沉默地消失。
多难懂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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