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风,不出来和大家打个招呼吗?”
一语惊雷。
联想到杀人凶手就在某个角落和他们并肩而立,不少人一阵胆战心惊,开始警惕地环视四周。
一道黑影忽得闪现在众人面前,独步登上高台。男人修长有力的双腿一步步踏在白玉台阶上,脊背挺直,面容冷俊又肃穆。
有人似乎要拦住他,李胜玉只不过轻飘飘扫过一眼,眸中深不见底的压迫不言而喻,令在场所有人毛骨悚然。
“——是我冒昧了。”
是李惟风,又不是。
“这是……?”
混杂着疑惑与不解,不少人的无名疑惑涌上心头。
李胜玉踏上最后一阶,不偏不倚和梅山时目光相视。
如果无声目光有实质,那台上已是漫天电闪雷鸣,万顷波涛汹涌。
像是一片漆黑的森林浓雾,场面无声,所有人就像怔在原地般看着这一出惊心动魄的哑剧。
宋沉文在面前的矮桌下偷偷指向李胜玉,用眼神示意旁边的楚筠:他,李惟风?
这不是位列第三的念阁杀手——“烟”吗?!
现在还流行弃白从黑的戏码?!
楚筠神色凝重地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
隔壁,宁世平眯起眼,盯着李胜玉波澜不惊的面容,半晌微微皱眉。
台下,梅庭知像是强忍怒意般在桌下握紧拳头,站在他身后的弟子和侍从见状,又颇有先见之明地退了几步。
也许别人不知道,可这些和梅庭知从小一道修习的山庄子弟是再清楚不可的了。
梅庭知与李惟风,可是庄内众所周知的仇敌。
没有理由般三番两次找李惟风的麻烦似乎已经成为家常便饭,因为梅庭知就是这样的存在。
李惟风明明可以当个无名的普通子弟,隐没在万千人之中,可他偏偏如明珠般耀眼,夺去了本属于梅庭知的一切。
草木山庄只有一个天之骄子。
这个人,只能是梅庭知。
高台之上,梅山时宁静地回望着他。
李胜玉说:“梅庄主,好久不见。”
正面露出的一瞬,不少人认出了他的身份——是“烟”。
那个重伤梅山时,位列念阁第三的“烟”。
场面再度失控。
不孝、白眼狼、叛徒……诸如种种,铺天盖地般的呵斥袭来,更有甚者拔剑,群围在玉阶之下,怒目瞪着李胜玉,生怕受万人敬爱的梅庄主再被他弄出半点伤害。
李胜玉嗤笑,不带任何感情地扫视那群无名之辈。
“梅庄主,你还要演到什么时候?”
“带了这么多年面具,不累吗?”
梅山时不疾不徐回他:“姜溪一案,你是凶手已成定局,又何必拖毫不相关的我下台?李惟风,我看你是傻了。”
台下附和声此起彼伏,李胜玉没有理会。
“证据。”
“若只凭你尊贵的一张嘴,我就可以成为杀人凶手。这顶帽子太大了,梅庄主。”
“我戴不起。”
梅山时看着李胜玉,仿佛在看某个哭闹着死活不讲理的小童,轻叹:“还要顶嘴。”
“当年,见你复刻剖丹之术,我深知继续下去会让你酿成大错,因你是我第一个徒弟,对你甚是好言相劝,换来的却是失望。不久后听闻你命丧山洪,内心深处百感交集。”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亲徒,也是山庄未来的明星,偏偏走上了一条阴邪的不归途……”
他话中语气深情,仿佛自己还是当年那个体贴入微的师傅,李惟风也还是那个风光无限的少年。
可惜现实如流水不复返。
“上次遇刺,我隐约察觉出你就是“烟”,却不敢接受这个现实……你加入了念阁,你还怀恨在心,我清楚。”
“当初我想,如果你愿意改过自新,我会忘记这一切,重新把你当作至亲看待。可……”
不用梅山时再说下去,在场所有人被引诱着回忆起这些年来,“烟”做过的一切,本身对念阁就入骨的憎恶,加上作恶多端的过往,大家看向李胜玉的目光里顿时多了不少犀利。
当场就有人崩溃的指着他大喊:“我叔伯一家皆因你而死!你还命来,李惟风!!!”
“我们门派的谭长老也是……”
“我师弟……”
“听说三春酒楼的老板也……”
这场面实在不像是给已故的姜溪一个交代,更像是给所有因“烟”所故的剑下亡魂们一个交代。
李胜玉只是静静地看着这场闹剧一般的场面,在这沉默之中,更多的是不动声色的讥讽。
“至于你要的证据。”
梅山时掀起右小臂的袖子,白纱内透着淡淡的殷红,伤痕尽管隔着纱布也依稀可见。
“这就是证据。你以姜溪的死相为诱因,趁山庄人手分散时,企图对我下手。”
梅山时用看透他灵魂般的眼神与李胜玉隔空相望:“我才是你最终的目标。”
“……”
李胜玉的无应仿佛是默认了他的说辞。
台下人们已经心有灵犀般准备好了一切,只要梅山时一声下令,在场所有人就会一鼓作气,将李胜玉捉拿归案。
“是吗?”
恰到好处的疑惑伴着青年的清亮嗓音,入了众人耳中。
梅山时目光如炬,看向声音出处。
谁会在这时替李惟风讲话?!
在宁世修身后的人群里,一个穿着素白的年轻男子缓缓走出,他不紧不慢道:“我却觉得,此人并非凶手。”
在场立马有人反驳他:“你懂什么?那我问你,你有证据吗?”
那青年迅速回他:“当然有。”
生怕那人穿过人群来打他一般,青年忙不慌奔上高台,和另外站立的两人都保持了一定距离。
他说:“事先说明,我不是谁的帮凶。在下只是个路过的江湖郎中,见此事蹊跷,这才要多嘴一二,还望见谅。”
不给台下人插嘴的机会,他又道:“很抱歉,这位小哥剖丹,是万万没可能的。”
“我见过姜溪的尊尸,心口完整被剑剜出一个圆洞,刚好是从修士体内取出一颗完整金丹的距离。”
“在场绝大多数并非医师出身,不知道很正常。”
“这取丹,从来都不是轻飘飘一句话的事。”
青年的表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严肃,不再如当初那般轻快。
“若非内力绝对深厚者,绝无剖丹的可能。我看这位小哥,怕是金丹受损,内力甚至比不上在场大多数人。”
众目睽睽之下,李胜玉点头。
众人齐齐大惊,怎么可能?!
若是念阁第三的内力深厚程度不及在场多数人,论实力却依旧能把他们轻松打趴,这岂不成了天下第一笑话!
立马有人插话进来,怒骂:“你骗谁呢!这不可能!”
“还不信。”青年无奈挑眉。
他从袖中掏出一件袖珍珐琅小炉,在众人不解的视线中,微笑着解释:“本人有一道具,不巧,正能测出修士内力雄厚的程度。”
“答案,一测便知。”
他举着小炉,走向台上另外三位,“不知哪位大人愿意,可否给大家做个示范?”
宋沉文站起来,乐呵呵道:“好啊,我试试。”
一旁楚筠无奈笑了声,摇头。
青年将小炉放在他手心,在宋沉文握住他的一瞬间,那袖珍小炉顿时冒出金光万丈,吓了众人一跳。
楚筠见状,不禁感叹:“二当家真是深藏不露啊。”
宋沉文听闻,立刻把炉子塞到他手里:“你试试。”
又是金光万丈。
宋沉文学着他的模样,深沉道:“楚庄主也是深藏不露。”
接下来,宁世平、梅山时都依次握住了这只不容小觑的小炉。果然,在真正的习武之人,又是玄门双首的两人面前,楚筠和宋沉文的金光一现顿时不值一提。
看着梅山时手中光芒与宁世平无二,李胜玉皱了皱眉,这人还是隐藏了自己的真正实力。
不过这也够了。
等到这小炉端到李胜玉面前,全场寂静无声,连呼吸声都明晰可见。
他落下眼眸,伸手握住那只小炉。
众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球,那小炉十分不给面子地发出莹莹光芒,只够充盈了整个炉子。
如果这青年所言不假,经过这一对比,便是完全洗清了李惟风是杀人凶手的嫌疑。
台下众人像是被打了一棍子般晕头转向,他们再内心深处坚信梅山时的话语,却被眼前的现实所困扰。怎么会这样?
是啊,为什么场面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宁世平凝视着眼前的青年。记忆深处,某个少年的身影忽然出现重现在他面前,还有,他身后的白衣女子。
他将目光投向台下,宁世修接收到父亲视线,微不可见地朝他点头。
原来是他……
他审视着混乱的现场,陷入了沉寂。
宋沉文饶有兴致地盯着青年,和楚筠低声交谈起来:“你说,这是谁家的徒弟,这么有本事?”
楚筠摇头,带着同样的疑惑,盯着青年的背影。
这青年背影给人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但这种感觉又转顺即逝。
梅山时饶有兴致地看着青年,青年不畏不惧,正对上他的目光。
半晌,梅山时笑意更加浓烈。
“好吧,的确是很精彩的演讲。”他道。
“不愧是云芙子的嫡徒,果然厉害。”
这句话的信息量太重。话毕,场面竟是安静的一片。
等大家回过味来,再不可置信地往台上一看——这青年竟然是医圣的嫡徒!
云芙子数十多年里杳无音讯,众人早就以为她转向隐世,又或是凋零在了某个无人的角落。
能在这里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实在难得。
不过,这一番理论下来,谁才是真正的凶手?
江安行面无表情:“真正的凶手,你不打算和大家打个招呼吗?”
梅山时看向他:“你想说我就是凶手吗?仅仅凭借这点证据可不够。”
“不。”江安行冷静地否定了他。“我可以告诉大家,只有高台上的四位才能做到这样完整地剖出一颗丹元。并且,在大家前几天就判断出的案发时间里,只有你没有不在场证明。”
此话一出不亚于惊雷轰顶,霎时冒出不少草木山庄的子弟,指着他不住怒吼:“莫要欺负我们庄主心善!就算是医圣嫡徒又如何,谁知道你是不是被他收买了,一同狼狈为奸!”
李胜玉眼疾手快甩下不少定身符,场面再度安静。看着剩下的人敢怒却不敢发声的样子,李胜玉嘴角微微一弯。
真是太欺负人了!
“梅庄主,按你之前下定论的意思,你现在,是不是凶手?”
梅山时道:“没有不在场证明?当时我正与小谈洞主交谈,怎么,小谈洞主不算当场人吗?”
江安行道:“好,那就请这位小谈洞主起身,证明一下吧。”
全场寂静无声,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清晰可见。
梅山时快速扫过宴厅内的一切,心下一沉。没有谈以冬的身影。
这时,有人幽幽补充了句:“内个,墨灵洞的洞主好像在赛后就离开了,也没要晋升机会。”
原来是在封城前就离开了,真是巧了。
台下站在人群中陈忻宗听后一怔,目光游离。
走了吗?
没有人证。梅山时没有说话,原来自己从见到谈以冬的第一眼就入了他们的套。
真有意思。
“那么,我是凶手?”
“是的,您是凶手。”
“惟风,一切都是你设计好的吗?”梅山时还是那副好人的模样,眼底干净如初。
李胜玉没有开口。
“你就是凶手啊。”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从大门那处传来,回荡在宴厅里,回荡在众人耳边。
来者穆静地盯着台上的梅山时,淡淡道:“梅庄主,别来无恙。”
梅山时终于有了反应。他呼吸间不自觉急促,瞳孔猛的紧缩又放大,像是没看清来人般,脖颈微微前倾。
他把视线定在来者身上,接着是江安行,最后,落在李胜玉身上。
梅山时第一次流露出怅然的眼神,像是看到故事结尾的读者,迟迟不肯翻下第二页。
他大感遗憾般摇头,用手虚捂着下半张脸,肩头不住耸动。
台上有莫名发了疯的梅山时,台下有莫名其妙的大叔。
有人认出了来者,不敢面对般,用颤抖的声音问:“是,是……历叔吗?”
“谁?”
“天啊?!历道生?”
“不可能吧……”
不可能吧。
梅山时告诉自己,不可能吧。
真的是历道生。
四海八荒怕不是听遍了他的姓名,在所有的记载里,这个恶魔般的人带来了灾难与痛苦,让大陆染上了黑暗,他是一切恶的起源。
街道小巷里总能能听见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被人反复鞭尸,供人们咀嚼回味过上万遍,再恶毒的词也敌不过这轻轻松松的三个字。
历道生,十五年前的剖丹客,在被压去刑场的路上遇刺,当场死亡。
没有什么比得上见到一个从地狱里复活的人更要难以置信的事了。
历道生一步步走来,他揉揉自己乱糟糟的银卷发,用着标准的反派台词:“凶手是你啊梅山时。”
“骗了天下这么多年,怎么,连自己也骗住了吗?”
他走向高台:“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个剖丹客。”
今天收获的消息已经将众人的头脑挤爆了,大家没有心情惊叹这从未设想过的答案。
是今天的话,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吧。
无处可逃了,内心深处一个声音慢慢浮现。到了如今,就算了吧。
算了吗?
梅山时站在原地,肩塌了下去。同样塌下的,还有他试图磨平的真相。
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他用别人的生命做代价,总有一天,他会用自己身上最珍贵的东西还回去。
他低头,望着台下的大家。
人们或坐或站,表情复杂多变,但望来的,无不是震惊与质疑。
算了,一切都不复返了,就这样吧。
李胜玉开口:“认罪吧。”
认罪……吗?
梅山时瞪着面前的李胜玉,狰狞面目令人心悸:“我不。”
“我没有做错。”
他狂笑不止,让在场众人无法承认这还是梅山时:“你们觉得我有罪?让无所谓的存在奉献出自己唯一的价值,这样也有罪吗?惟风,这么多年来,你认为你做的很对,但我告诉你,我从来,都没做错。”
“就猜到你会这样。”李胜玉从剑鞘拔出利剑,“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凄厉的口哨声刺耳响起,一群穿着干练的黑衣人破窗而入,场面顿时混乱一片。
“呵。”
“你要来找我吗?”梅山时面无表情地看向李胜玉,后者拔剑刺来,他道:“那就来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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