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夜里,月黑风高之时。
两道高挑的身影同时越过了草木山庄的高墙,悄无声息地落地。高墙之外,宋静观亲手画的三张符箓还光明正大地贴在上面,随着夜风的吹拂而微微晃动。
李胜玉很早就注意到了这点。符箓画的比宁世修好,身手和自己不堪上下,宋静观这一身武学究竟是哪位深藏不露的大家传授的?
李胜玉盯着与他同进退的宋静观,浓密的夜似乎给他披上了神秘的面纱。那面纱之下,该是如何的景色?
在宋静观把疑惑的视线投来前,李胜玉率先收回了目光。
他告诉自己,一切都会水到渠成的。
草木山庄夜里的巡逻队身手都很好,越往里,侍卫的警觉性也越高。
不过——
“你来过这里?”
李胜玉突然停下前进的步伐,目光笃定地看着身后的宋静观。
宋静观了然道:“来过。”
被李胜玉的目光又盯了一阵,他突然想起什么,无奈笑道:“我在这里真没房!”
李胜玉腹诽,听你脚步声就跟在自家大花园闲逛一样,毫无疑问就是这里的熟客了。
凭他的身手,这四大家他但凡想进,恐怕是没一家能拦住他。
李胜玉熟练的在草木山庄里穿来游去,宋静观跟的毫不费劲,甚至饶有闲心地告诉他有些小道进行了变更,需要更换另外的道路。
到底是谁在草木山庄住了十几年?
看着眼前的金碧辉煌,宋静观目瞪口呆:“你们亲传弟子,住的这么好?”
李胜玉平静的瞥他一眼:“好吗。”
宋静观看他眼色,立马改口:“啊,也就一般吧,我家比这好看多了。李公子有空来玩啊。”
两人翻上梅山时主殿的屋顶,宋静观用眼神示意:这里?
李胜玉摇头,飞踏上隔壁的屋顶。
梅山时失踪,主殿没有灯火摇曳,寂暗无声。
李胜玉脚下的偏房更是淡漠,这才是他要找的地方。
宋静观想到什么,皱眉道:“原来你和梅山时住的地方这么近?”
李胜玉淡淡道:“亲传子弟,住得近点也正常。”
宋静观还是觉得蹊跷,刚要再开口,就被李胜玉幽幽目光盯了回来,把话又咽了下去。
难怪梅庭知如此嫉妒,作为庄主的亲侄子,待遇说不定还没这样一个亲传子弟来的好,传出去也叫人笑话。
不远处的宫殿如庞然大物般沉寂在黑暗中,像是沉睡许久的野兽,让人格外触目惊心,生怕不知何时会亮出锋利的齿牙,将人袭击个猝不及防。
站在这件偏房外,宋静观突然有点喘不过气。
“不进来?”李胜玉站在门房旁,回头看着呆愣的宋静观。
他回过神,拧着的眉舒展开来,道:“来了。”
明火符将浓墨般的黑无声划开一道缝隙,屋内顿时有了生气。
宋静观随手摸过木椅,椅背上并未落下多少灰尘,大概是定期有人来打扫这里。
李胜玉目标明确地踏进书房,宋静观走入时,见他正蹲在地上,举着明火符捣鼓着什么。
宋静观接过明火符,李胜玉三两下将床内的机密解决,一个深褐色的木盒映入眼帘。
两人对视一眼,打开了这木盒。
木盒没有锁,用李胜玉的话解释道,如果有人能解开我床内的机关,那这木盒上的机关同样也难不倒他,也就没必要再设密码了。
格格不入地,只有一张陈旧感十足的薄纸安静的躺在盒内。
薄纸已经因时间原因泛了黄,但墨汁的痕迹并未消退。
那竟然是一张中原的地形图!
肉眼可见这图经历了一番波折。前半段手法娴熟地描绘着中原的山川河流,后半段却是胡乱几笔勾勒成形,毫无章法可言。
能看出作画者一定是在画图中遇到了什么紧急的情况,以至于不得不将这画的后半部三两笔完成。
不过还好,画图者自身看来是有一番底子在的,哪怕只有寥寥几笔,画面也依然能明辩出特色。
有个地方被潦草地画上了一个圈。
李胜玉指向那处,“这里。”
梅山时的藏身之处。
宋静观正待开口,屋外突然传来了多人的脚步声,两人对视一眼,相继屏住呼吸。
脚步声逐渐逼近,宋静观突然想起来,房门似乎没有关!
那屋外的侍卫显然也发现了这可疑的一点,剑身与剑鞘的摩擦声在寂静中清晰可见。
宋静观将身边剑出鞘三分,目色凝重地盯着大门。
“半夜不巡逻,都在这里待着做甚?”
尾音高调,一个熟悉的男声自黑暗中传出。那几个侍卫听后都是一怔,忙收起剑,冲声音的位置行了一礼。
一人低头解释道:“鄙人见那偏房的房门莫名打开,恐是贼人入侵,故去查看。冒犯了大人,还请原谅!”
“不过是风吹。”
那几人听懂了话里的意思,又是深深一礼,连忙告辞,这才离开了此地。
场面再度恢复了平静。
当宋静观以为这宁静会继续下去时,只听吱呀一声,木窗从外被人推开。
月光下,梅庭知的脸黑的可怕。
“出、来。”
李胜玉不动声色地将那张纸塞进袖子,和宋静观前后出了屋。
自李胜玉踏出屋的那一刻,梅庭知的目光就死死粘在他身上。
一时,谁也没有先开口。
李胜玉不想扮演木头人,见他迟迟不开口,便道:“梅公子,若是无事,我们就先走了。”
“你敢!”
梅庭知恶狠狠开口,“你当草木山庄是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
他又恢复那副尖酸刻薄的模样,高挑起眉,死瞪着李胜玉:“当过一阵草木山庄的弟子,就该守这里的规矩……”
话没说完,李胜玉便打断他:“这样吗?好,我错了。”
在梅庭知吞了苍蝇般的脸色中,李胜玉继续道:“我不该半夜带着无关人员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偷闯草木山庄。”
“还、有、呢?”
“还有?”宋静观适宜地插入话题,“梅公子,我们还做错了什么吗?”
“你闭嘴。”梅庭知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把视线又移回李胜玉身上,“还、有。”
月色淡淡洒下忧伤,李胜玉站在宋静观身前,认真的思考着这些年做过的错事。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梅庭知的童年被一笔笔勾勒:“我不该做的比你好,上课不该回答问题抢你风头,功课不该十全十美,练武也不该练的比你好……”
“够了!闭嘴!”梅庭知失控般冲他怒吼,他眼底爬满了鲜红的血丝,面上不住的抽搐,胸膛起伏不定。
宋静观见状皱眉,正要上前一步挡住李胜玉,以免这人失控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情,余光里却见李胜玉微不可微地转身,冲自己一摇头。
虽然动作被李胜玉拦下了,但宋静观还是把这一笔账偷偷记在了心上,想着日后一定要给梅庭知添点乱子。
“胡搅蛮缠,简直是胡搅蛮缠。”梅庭知后退一步,目光投向李胜玉。
他声音中有抑制不住的颤抖:“你曾夺走了我的一切。”
“我父母早逝,只留梅山时一人照料我,就这你也要分去他的注意力,他陪你的时间多到甚至忘记了我的存在。”
“还不够,你功课比我好,身手比我强,所以没人会在意我这个一直被你压了一头的少主!”
强烈的自卑让他对李胜玉产生了极度的扭曲的嫉妒。
他开始带人三番两次地找李胜玉麻烦,只为解自己的心头之恨,可每当自己看到梅山时对他展现出亲切的目光,自己心里那颗盛放的曼陀罗又不住地扎根绽放,从此在心间开了花。
李胜玉平静的望着他:“那你要我怎样呢?”
“我也自幼失去了双亲,从此与草木山庄相依为命。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受着你莫名其妙的情绪和打压,难道与我而言,这该是理所应当的事吗?”
他的一句话沉重地给梅庭知下了判决——
“梅庭知,不是我的话,也会有另外的人走在你前方,只是你恰好遇到了我,我也恰好承受了你幼稚的复仇。”
李胜玉和宋静观是什么时候走的,梅庭知不记得了。
充斥着童年的这一整份仇恨在李胜玉面前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两三句。
李胜玉从来没受到过自己的影响,被困在原地的,从始至终只有自己。
下山后,离草木山庄已有一段距离。宋静观回望那座庞大的山庄,它在深夜里蛰伏,在岁月中沉淀,在此以后,这里会是什么样子,就要看梅家的造化了。
回了山下的小镇,两人走在空旷的街道上,脚步声匀称。
宋静观突然问:“在草木山庄的那些年,过得苦吗?”
李胜玉淡淡道:“我就知道你还是听进去了。”
“其实,除了梅庭知偶尔的骚扰,我的生活还是很平淡的,和别人没什么两样。”
骗人。
宋静观想起自己在草木山庄的那段日子,来来回回过了一个春,他也没见过传说中的小仙童一面。
有一次,他实在好奇,就趁大家都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走了。
他一路逛到了主殿的门前,在那里,他看见了传说中出现的那个男孩子。
李惟风端坐在台前,模样认真地看着一本厚厚的剑法。他看书的速度极快,不过一会儿就翻过三四页,随后合上书,姿态雅致端庄,开始默写剑谱中记住的部分。
宋静观只觉得这人很厉害,比自己还厉害,以后似乎会更可怕。
他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李惟风,等暮色降临,他才离开那个窗台。
今天是他与师傅约定的日子,他们要去下一个目的地了。
在和师傅聊天的过程中,他提到了李惟风,师傅静静地听他讲完自己见到的这一切。
最后,师傅只说了一句话:那你们很有缘哦。
有缘……吗?宋静观眨眨眼,没听懂师傅这句话里具体的含义,师傅却摸了摸他的头,不说话了。
宋静观故意走慢一步,落在李胜玉身后。这人童年的模样和现在的背影重叠,完全是翻天覆地的两种感觉。
草木山庄里那一眼,雨道中承诺小女孩的那一幕,以及,自家园林里误打误撞的那个人。
如果这就是缘,那宋静观相信,无论他们擦肩而过多少回,都一定会走到对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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