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来时,已是一年后的冬天。
没有雪,但冰冷刺骨的北风吹透了江安行身上的每一寸皮肤。
流下的眼泪早已冻成了细碎的冰碴结在皮肤上,但他没心思在意那个。他早就没有家了,出来了又怎么样,他连活都不一定能活下去,闭上眼就是师傅死前的模样。
他还记得临走前,师傅的那间屋子很黑。云芙子像是燃尽灯油的枯灯,微弱的火光摇摇欲坠,在黑暗里一闪即逝。
他梦见玩笑的孩子不小心撞到了灯台,灯油一滴滴落在地上,转眼间变成了刺刀捅进后流下的一摊红。
是血。
从那里逃出来已经半月有余了,梅山时派出的巡查随处可见,江安行像是濒死前的小兽,爆发般的嗅觉指引着他躲过了一路的追兵。
从云芙子脉搏停止的那一刻到这一路的逃亡,他不曾掉过半点眼泪。江安行身心麻木地像个没有自我意识的死尸,身体被下了命令似的只知道逃离。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在这个三面环围的巷子里,在不绝的北风呼啸声中,他第一次想到哭。
眼眶逐渐湿润,下一刻,寒风就冻上了他的双睫。
他将已经没有知觉的身子努力地蜷缩在一起,又把头使劲埋在怀里,贪恋着胸前的最后一丝温暖。
好晕……
突然,他那双腿无意识动了动,狂卷过身边的北风忽得停下了动作,耳边不再有气流声,但凌烈呼啸依旧。
江安行几乎在瞬间便意识到,有人挡在巷子里,站在了他身前。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可动作滑稽的像个肢体残疾的废人,双目被泪水紧紧冻住了,强行睁开眼时撕裂感如电击般传遍全身。他的小腿又无意识动了动,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被人踢了一脚。
一道冷淡又耳熟的声音在北风的呼啸声中清晰可闻。
“哟。”
宁世修平静地拍了拍眼前人的面颊,弯下腰平视他:“还能站起来吗?”
江安行强撑着抖抖索索地起身,双腿止不住打颤,下一秒就不堪重负地倒进了宁世修的胸膛。
在昏倒前,宁世修的脸一闪而过,江安行终于沉睡过去。
……
在青云宫待的整整一年里,江安行可谓是脱胎换骨。
刚开始,他被宁世修抱回宫内治病养病,虽有救命之恩,但两人关系实在不算太好。
宁世修天不亮就出了门,傍晚时分才会回来。江安行哪里也不去,在单独的房间里琢磨师傅留下的方子,一个人静静地研究一整天。
两人只有在晚上用饭时才会待在一起,饭桌上相对无言,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
江安行想过病好了就告辞,但宁世修只侧过头,淡淡一句“他们还在找你”就把江安行这条路堵地死死的。
为了生命的安全考虑,江安行暂住在了这里,宁世修不予置否。
宁世修院里的偏房就是江安行住的地方,他搬进去后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了那个房间。
他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但挡不住房主三天两头上门找事。
病好后的第五天,晚饭后宁世修轻敲两声,打开了江安行的屋门,木桌上是乱七八糟的草纸,写着令人眼花缭乱的黑字,宁世修看都不看一眼,拉着江安行就往外走。
“是吃饱了吗,宁公子?”
“是,吃饱了要散步。”
“我不方便露面,宁公子自己一人去吧。”
宁世修在他耳边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冷笑道:“你现在看上去可不像江安行。”
江安行清楚他刚才那是给自己施了易容术,又觉得他话里有话。
江安行不做声,就随他牵着走。
两人一前一后漫步在溪边,吹着夏日凉爽宜人的晚风,那风似乎可以将一天烦恼的思绪都吹去了天边,脑子里乱哄哄一切都烟消云散。
“我讨厌夏天。”江安行看着绿茵茵的土地,突然道。
“讨厌的不是夏天,是这个夏天。”宁世修和他并肩,望着眼前缓缓流动的小溪,月光下波光粼粼,好像纯净的宝石般闪耀。
一阵死寂般的沉默,只有树梢的蝉还在孜孜不倦地鸣叫,如交响乐般活泼。
“你说的对。”半晌,江安行叹息。
接着,他转头。
“你这个人,真的很别扭。”他望向宁世修,双目散发着淡淡的微光:“我被你救回一条命,病好后却两三天内连你个人影都见不到;待的差不多要走了,你又让我不要离开,巡查是一个原因,你的私心就不算吗?”
“我作为不速之客本着不打扰你的目的搬进了偏房,你却叫下人一天五次定点给我送水果和点心;我就去吃个晚饭的功夫,再回屋衣柜里多出来十套不重样的衣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养了多娇贵的小情人在房里。”
“今天拉我出来也一样。”江安行好像都懒得说下去了,轻叹了口气,一句话总结——
“宁世修,你好难懂。”
这突如其来一大串叨念像是一发从遥远的另一个世界飞来的巨型炮弹,轰的一声雷响砸在了宁大公子的头上,砸的他眼冒金星。
宁世修听了这些话也不恼。半晌,他拉着江安行继续在河边溜达,边走边道:“我怎么想的,又是怎么做的,反正你都懂,这样就很好。”
——我可以直接问你这一年里的不辞而别,到底都发生了什么吗?
——可以问你为什么狼狈的出现在我面前,能安心地将自己交给在恍惚间辨认出的我吗?
——又或是问,这些天呆呆地闷在屋子里,独自消化着这一切,真的不累吗?
我有这样的资格吗?
那夜,两人绕着这条溪流悠悠转了一圈,时光漫长地像是走过了他们的一生。江安行有点意外地发现这条小溪其实就在宁世修院后,只是平常流动的声音太安静,所以没听出来。
这条小溪大概是挨着这位宫主亲儿子太近了,以至于没人敢来这里散步,再后来的日子里,这就成为了江安行散步的最佳场所,宁世修找不到人时,来这里一抓一个准。
散步的第二日,江安行照样起床,推开门发现宁世修在院内练功,虽然有预料到,但还是不免意外。
宁世修收回最后一招,淡淡道:“早。”
“没走正好,有空的话,我们进屋谈一谈。”
“——谈你查不到的事情。”江安行将双手环在胸前,眼睫下垂看着他。
宁世修轻飘飘哼了一声,“先去吃饭,再去我房里谈。”
用你提醒。江安行呵呵一笑,暗暗腹诽
饭后,江安行来到宁世修卧房,房里没有人。看着那张熟悉的床,心里不由得想——
我昏迷那几天,躺的是他的床,那他睡在了……?
熟悉的脚步声传到耳边,打断了江安行内心独自思索的这一疑问。
宁世修看上去清爽不少,应当是在他吃饭时冲了澡,又换了身衣服。
江安行唔了声,多看了宁世修几眼,偏偏就这几眼让他看出了些许端倪,真不愧他医圣亲徒的称号。
在迅速察觉出怪异后,江安行简直宛如雷劈,面部表情微微抽搐——宁世修和自己身上这件穿的是同款啊!只是颜色不一样!
感觉解出这个问题后脑袋晕乎乎的,江安行有种噎住了似的麻木:是故意的吗……
转眼间宁世修坐在了座位的对面,给二人倒上两蛊温热适宜的茶,一时房内茶香四溢。
江安行闻到了令人心安的茶香,将眼皮轻合又缓缓睁开,不偏不倚对上了宁世修那双明亮如昼的双眸。
将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近牢笼,又是如何逃脱的过程讲清很难,一般人难免在回忆时会被扯入不好的情绪,但江安行四平八稳地讲完了全程,神情淡定地就像在复述睡着后的一场荒诞不经的梦。
一整年的梦,此刻在两蛊茶前化成了泡沫,江安行第一次觉得,这也没什么好怕的。
宁世修的指尖在桌上敲来敲去,江安行好几次见过他这个动作。
江安行浅浅抿了口茶水,清新的茶香在口腔里回荡。
宁世修将事件真相消化了一阵,捋清了思路。
梅山时才是杀人剖丹的真凶,而十一年前被捉拿归案的不过是个替死鬼,或是顶锅的倒霉蛋。
多年来,这个看着慈眉善目的大叔在武林里已经站稳脚跟,跟在他身后的草木山庄势如破竹般拔地而起,势与青云宫分一杯羹。
这是迟早的事,令宁世修真正意外的,是梅山时派人手包围了云芙子住处,私下与众多杀手交密。
——居然还有念阁!
当下多少人眼馋他的位置,像梅山时这样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做任何事都是备受关注的。能悄无声息地办完这些……
他比看上去的,更难对付。
两人在此刻终于达成了盟友,冥冥之中叮的一声,有什么在两人之间连线,自虚无之际建立起名为命数的东西,将他们以后的命运紧紧交缠在一起。
……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是他的习惯,难怪梅山时出价要你性命。沉山属于青云宫的势力范围……”李胜玉顿了顿,“你为什么不在青云宫久居?青云宫多你一人也不算多,你为什么离开宁世修?”
江安行虽然早就知道眼前人并非泛泛之辈,但还是不免被他的猛兽般的敏锐所震撼,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李胜玉注意到的是宁世修和江安行的关系,而非与青云宫。
宁世修要是把这件事告诉了当代宫主——宁世平,作为草木山庄的头号劲敌,宁世平没有理由不帮助江安行。
江安行眸色暗淡,像是在回忆一场多年前的噩梦,半晌缓缓开口:“……师傅自杀那年正处于她研究金丹秘术的高峰,她每天度日如年般痛苦地活着,身体的疲劳达到了顶峰。”
“在她惊人的天赋和梅山时的催促下,她意外摸索出了梅山时想到的,这让她一度精神崩溃。”
“而她并没有在这条道路上拾起梅山时想要得到的,她停止了工作,将最后的心血留给了我。”
“在宁世修的帮助下,师傅临死前塞给我的那张巴掌大的纸里,那个隐藏的惊天秘密被我研究彻底。”
江安行说到这时明显深呼吸了一口气,但声音还是忍不住颤抖:“我终于掌握了如何将金丹完整地从他人身体里脱离并妥善保存的方法。这也是梅山时最想得到的,他肯定我还活着……”
他没说下去,但李胜玉已经想到了接下来是什么——“所以我成了念阁的赏榜第一。”
哪怕活下去,也要胆战心惊的活,要时刻防备着突如其来的魔爪和在梦里无时不刻出现的他的身影。
梅山时要江安行浑浑噩噩地活下去,最好是哪天被活生生吓死了才好,也帮他把这个惊骇世俗的秘密带进土里。
梅山时不是普通的两面派,他的恶在人情世故里隐藏的天衣无缝,是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大叔,也是冰冷无情的掌权者。
“有想过复仇吗?”
淡淡一句自江安行眼前这个沉默的男人嘴里说出,但不知道为何,那句话里似乎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好像江安行只要说一句有,李胜玉就会向他揭露一个精心设计已久的复仇方案,并邀请他的加入。
“我还在青云宫的时候,宁世修整整一年里都在帮我留意梅山时的动态。”江安行嗤笑一声,“——毫无进展。”
他自嘲般摇头:“就算是宁世修那般人都无可奈何,我又不过是不自量力罢了。”
李胜玉不予置否,半晌才开口:“我自幼进了草木山庄,到九年前世人眼里的尸骨无存之际,梅山时一直都是我最亲近的人。他教我剑诀,耐心纠正我的错误。我每一步剑法都出自他的指导。”
他话到此,挑眉唔了声:“或许你听说过——李惟风?”
也许江湖里没几个人认识李胜玉,但提起李惟风的大名,却是很难不知。
那位千年难有一人的少年曾是草木山庄的奇迹,他像夺目彗星般横空出世,在一届武林大会里玩笑般扫除了所有的对手,不费吹灰之力成了同辈间的佼佼者。
——那人在台上舞剑和微笑的模样成了在场所有人的噩梦。
那段时间,草木山庄的弟子出门总是昂首挺胸,气宇轩昂,脸上都带自得的笑容。
李惟风的死,至今仍是武林里的十大遗憾之一。
“……你是,李惟风?”
可李胜玉长得和李惟风并无相像之处啊?
等下——
江安行一下子镇静住,他第一次严肃地盯着李胜玉波澜不惊的脸,好像要将他面皮后的每一寸肌理都摸透。
终于,他得出结论:“你就是李惟风。”
不等李胜玉作出反应,他摸着下巴,自顾自讲出了分析的过程:“若非是你提醒,我是万万不会想到此处的。大概是某位高人给你动过骨了,你的骨骼和表层面部线条与李惟风并不相符,但道行深的老人只要在脑内恢复一下你的肌肉组织长势,就会发现和九年前的李惟风完全一致。”
话毕,他自己都不禁感叹:“我居然还记得你九年前的样子啊……”
那场武林比拼的最后一战,云芙子和他都在场。不,应该说,整个武林中但凡叫得出名字的,都没有错过那一场精彩绝伦的盛宴。
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少年,带着少年人的锋芒惊艳了整个武林,给江安行颅内印刻下难以磨灭的印象,而如今他已长大成人,成了臭名昭著的念阁中的一缕“烟”。
人生,就是如此吗?
人们难以预料接下来的每时每刻,当时人人吹捧的李惟风遭山洪暴发,再高强的剑客也会败在自然的无情一击下,尸骨都找不到半分。此消息一出,又有多少人感叹世事无常。
都流传他是天降英才,连老天都忍不住嫉妒少年的天资,凡间镇不住这条金光闪闪的命,收复天界了。
最可悲的是如此天才都抵不过一颗肮脏的人心。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谁来疼疼我们坚强的小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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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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