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但为君故

漠瑶,一处不知名的别院。

“圣女,属下办事不力,自愿领罚。”何慎右手托刀,单膝跪地道。

要说这怎么一个不力法,还得从一个人说起——徐幼仪,就是那位徐家小姐,徐岸方唯一的女儿。

那日叶观杀完了徐家各个长老,逼退了徐岸方和徐家的老宗主,没顾何慎一干人等的阻拦,径直朝徐家诸峰行去。

何慎那时候心里很有些奇怪,徐家小姐虽说性子娇蛮了点,但年纪小,似乎还没到冒犯得了叶观的时候。叶观纡尊降贵难不成只是要亲自杀一个小辈?

当然他更没想到的是徐幼仪竟在叶观眼皮子底下跑了。

那个被叫做“温姨”的炼虚期算是个忠仆,竟自燃精血助徐幼仪脱身。加上八方阵的余威,这下连叶观也没法子了——炼虚么,到底也是世间罕见的强者了,明面打不过,自燃了还是很有威慑力的。

最后留下了徐幼仪的一只手,算是了结。

这事与何慎有何干系?他自己也不知道。但先请罪为好,免叫叶观生气。

此刻,叶观倚在摇椅上,难得穿着一身并不张扬的白衣,眼睛被一层布缠着,朝向他托着腮。

这次出手,叶观为了发疯付出了不少代价,眼睛旁那只蝴蝶险些挣脱控制——那是她堕魔后契约的魔物,据传是千年前那位“鬼幽冥”的小宠,不知怎么被她找到。

叶观原是一个剑修,剑骨被废后就改修魂道。她的魂化形蝴蝶。所以那漫山遍紫,皆是她的神魂所化——皆是蝴蝶。

她以血饲蝶,所以只要她活着,精血尚存,蝴蝶便不死。

恰巧,叶观是一个不怕流血的人。这是当日徐家那个炼虚毫无还手之力的缘由。

她发了一会呆,喃喃道:“这也死不了吗?徐岸方的女儿,命有这么硬?”她果然生气,不高兴的情绪摆在脸上:“什么臭棋。蠢货,迟早叫你拿不动棋。”

何慎不知道她在骂谁,抬头瞄了一眼,看到她面前竟然摆着一面棋盘。已经有黑子白子在其上交错厮杀,初看,两者不相上下。

何慎想了想,确信叶观没下过棋——至少在他面前没下过。

他还以为,叶观不擅棋。

“哼......罢了,我可舍不得罚你。”叶观察觉到何慎在看她,就自然地变了脸,转而弯了弯唇角,信手落下一颗黑子,“不过,虽说我疼你,却也不能叫你恃宠而骄。何慎,下次任务你替我出面,算作这一次罚,好不好?”

她说话的时候漫不经心,却偏生长了一双含情目。看向何慎的时候,何慎有那么一刹那觉得她在说什么情话。

“......”何慎沉默。他手摩挲着腰间的刀鞘。

鞘上的花纹弯弯绕绕,偶有突出的地方,他就无意识地反复搓揉。

叶观的算盘打的敞亮,她压根没打算掩饰。她没有生气,却提了这么一个不轻不重的要求。还不是因为——

“不行的,圣女。属下不是江掌门的对手。”他还是拒绝了。

因为江祁。

江祁,何许人也?形容起来,实则与形容叶观差不了多少。相近的年岁,相近的天赋,相近的修为,不过一个至今都顺风顺水,一个只顺遂半生。

下一次进犯人界,恐怕该触到正道的逆鳞了。届时,江祁作为万剑掌门,正道魁首,定是会露面的。

师兄师妹,命中宿敌——此人与叶观的渊源实在太深,深得堪比血肉,若要强使两人扯开联系,便如利刃穿肉,滴血透骨。

故而,叶观想必是有些害怕见到他的。

毕竟故人再见,物是人非。何慎身为局外人看且为叶观难过,叶观身在局中,不知是何等揪心痛苦。

说来,何慎也并非魔族。他本来是人魔边界诞生的底层人,是与疯狗争食的乞丐。叶观一次出行,锦衣华盖从一片狼藉中施施然掠过。

他那时候只觉得一团火扑上心头,饿狼一样要上去拦她的车驾。

结果叶观说他有些胆色,预收他为护卫,他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摇身一变——

从一个野孩子,到圣女手下唯一的人族。

身份有些尴尬,但叶观意外地对他不错,甚至将他当做亲信培养。没有人敢对叶观指手画脚,即使是对他们这些无足轻重的犬牙。

但流言蜚语是少不了的。譬如说叶观是一个堕魔,在魔界卑躬屈膝,还要养一个人族的宵小,简直大逆不道不知轻重。也有很多人说,他是早做了叶观的裙下之臣,才得了青眼。

他有时候也慨然,流言真是轻描淡写地戳肉见血。

其实谣言皆虚,他若是真得叶观青眼,他还要为人手下任人鱼肉?他当然要招摇过市,把这份青眼明明晃晃亮出来。

叶观只是怜悯从前的自己,顺带着怜悯他——她说,他们两个很相像。

其实他一点也不觉得他们相像......

那头,叶观刚听到一个江字,就淡淡笑了:“是啊,普天之下,也没有几个人是他的对手。”

她很平和地笑,招呼何慎来看那盘棋。

“何慎,你有没有见过江掌门?你瞧,这盘棋是他昔日赠我的。他还送我一本棋谱,我昔日看不明白,现在却觉得易懂得很,还能自己改进些许。”

“......属下还未遇到您前,曾远远见过一面。”

“嗯。他是个风姿绰约的人,能见他一面,也是幸运的事。我上一次见他,还是两三百年前了——啊,对,你还是个二十几岁的孩子。”

叶观有点恍然,皱了皱眉,就说:“不好、不好。原来我都这么老了。”

何慎嘴笨,他想了很久,最后说:“修仙之人寿命不似凡人,何况动辄便要闭关,几年几十年地耗。圣女的年岁,折算一番,在凡人中也称得上青葱。”

叶观笑了一下,不知道高兴还是不高兴。她拂开他放在刀鞘上的手:“好了,不要扣了,再这样,我送你的刀鞘不是会变得很难看?心里不知道怎么说便不说,我会怪你不成?”

何慎垂首不言。

叶观叹了口气。

大乘期的强者,也没有办法抵挡得住时光的洪流。

她挽起自己的头发,看到青丝间夹杂着一根白发。

叶观有点幼稚地辩驳起来:“嗯——我在仙门的刑台上神志不清地受刑那么多年,又在魔界被蛇啃咬几十载。修仙之人本就淡薄时间,闭关又要耗费那么多年。我——我最多呢,也只能算一百岁而已吧!”

她面上嬉笑怒骂,心中仅有一丝波澜。

江祁,江祁。

她现在是他的对手吗?不知道,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那时候她还很骄傲,还是正道鼎鼎大名的天骄,还能拿得起......她的云停剑。

她不能忍受居于人下,也不能容许自己居于人下。故而他们交手无数次——

每一次,都是平手。

两个人剑剑搏命,拼杀得宗门内的山峰都被削掉了一半,愁得宗门长老掉光了头发。可是到最后精疲力尽,也挣不出个输赢。

现在算他赢了吗?她提不起剑,回不到从前。

......哼,至少她不会输。

“你不去,也好。那便由我去也是一样的。”

她不能拿剑,好歹要看一看江祁的剑。

厢房里有一点阳光,但并不刺眼。因为叶观不喜欢艳阳天,所以她房里的窗子总是不拉开的。

但这次她突然说:“何慎,为什么不开窗?”

何慎闷声道:“为什么要开窗?”

他们暂住在漠瑶的一处院落,窗户开在东南方。从那里望出去,正正好是万海,是万剑门所在,是江祁所在。

何慎又心烦了。

叶观忍不住笑了一下。她看见何慎眼里的不高兴,很兴致盎然地想,难道他在骂她?骂她也无所谓,只要不要让她听到,她是很宽宏大量的。

有时候其实叶观不一定不知道身边的男人——或说是少年人,有那么一点不为人知的悸动。但是没有人捅破那一层窗户纸,那便故作不知。

何慎看着她笑,忽而感到心间软了软,于是走到窗边,打开一道缝隙——

他第一眼看到一双眼睛。一双静如春水的眼睛。

少女一身布衣,不施粉黛,清清冷冷。她并不似叶观容姿昳丽,最多最多称得上秀美而已。仔细看来,鼻梁不够挺拔,唇瓣不够精致,脸庞略显消瘦,也就一双眼睛称得上美。她看到何慎,收回准备敲窗的手指,便朝着屋里微笑了一下。

她笑起来倒是很好看。像春雪初融,像寒梅初绽。

何慎后退两步,拧着眉拔了刀。电光火石之间,刀锋便抵在了少女的脖颈前,下一秒便要刺下去。

叶观嗔一声,不重:“何慎!这是我的贵客。”

何慎有些不敢置信:“圣女,此人必有蹊跷。您前日才救回她,那么重的伤,她今日便好?且不提她鬼鬼祟祟,她一介凡人躲在窗外,我竟毫无察觉......”

——若说此事,还是得说到徐幼仪。

这是在徐家那天,徐幼仪欺侮的那个人。据她所说,按徐家人的说法,徐幼仪之所以生死关头还要把她带去,是因为八方阵以血为引。那老妪的血要在紧要时机用,徐幼仪血脉珍贵,她的血液则无足轻重,可随意用来布阵。

当时就是她丢出了一块玉佩,阻滞了八方阵阵起。后来叶观杀完了人,何慎本来已经准备好收拾残局,打道回府,叶观却极其准确地找到了这人,还要将她带回医治。

何慎当时极为不平,当然现在也是。

少女平和地说:“这位公子,我并非恶人。实在是因为这位仙人的厢房阵法太多,只有此处薄弱,我便只好不讲礼数而来。如有冒犯,深表歉意。”她顿了顿,又开口道:“公子一心为仙人担忧,我不敢挂怀。但此间之事,皆为仙人一手安排。公子虽是善意,却也要学着审时度势才好。”

何慎气了个倒仰。看吧!就说她不是什么好人,谁家小姑娘随随便便丢出一块玉佩就要了一个人的性命?现在说话也夹枪带棒,还毫不掩饰!

叶观却反而兴趣盎然。

寄人篱下,却稳抓机缘,能略懂阵法,可见勤勉聪颖;能识破她试探的意图,不畏畏缩缩,可见胆魄机敏;话里话外绵里藏针,可见有些城府。

嗯......看来她的猜测没有错。

她问:“小丫头......不,这位妹妹,你为什么来找我?”

少女答道:“我想仙人不是白白救我,定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总不能叫救命恩人白白等着。”语毕,她又温言道:“仙人,我姓宋,单名一个岑字。你唤我阿宋便好了。”

叶观想了想,说:“何慎,你出去罢。顺道把她带进来坐。”

何慎当然不想出去,但主子的命岂轮得到他不从?叶观不耐烦,挥一挥衣袖,就把蠢得直白的人赶了出去。

于是屋里只剩两个心思各异的女人。

“仙人......”

“阿宋,是这么叫你?”

两个人同时启唇。

叶观展眉:“我先说。”

她斟酌一会,笑问道:“你这几天过得如何,伤可好得差不多了?那时候刚把你救回来,看着不像高门婢女,倒像哪个乱葬岗拖出来的尸体。”

宋岑看了她一眼,拘谨地端坐着,有点脸红:“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还要感谢仙人的灵药。”

这会子倒显得青涩可爱,不像方才张牙舞爪。

“你可知我为何救你?”

“......我,我不知姑娘图我什么,但姑娘是我的恩人,我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定然不负姑娘恩情。”女孩子认真道。

叶观道:“你不怕我,也不恨我?”

“为什么要怕?为什么要恨?”宋岑眼睛里明明白白透出疑惑来。

叶观探身过去,忽然略有些滑稽地做了个鬼脸。“我是魔呀!”

她笑着说:“我又不是真如你说的是一个仙人,而是蛊惑人心、祸乱人间的大恶人。你呀,叫我什么都好,但是——不许叫我仙人了。”

美人撒娇卖痴起来也是美人。宋岑有些无奈,顺着她道:“你想要我怎么叫你,我就怎么叫你好了。叫你姑娘好不好?是神是魔,总也是你救了我,可见你并非真的穷凶极恶。我怕你做什么?”

“唔,姑娘?好久没听到有人这么叫我了。”叶观愣神一瞬。

片刻,她又说:“可你三年前家破人亡,是被徐家所救。徐家人为名为利,待你并不好,但到底是你的恩人。你就不恨我?”

宋岑耐心道:“姑娘,你并无过失,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为何恨你?于公而言,漠瑶徐家虽是声名在外,内里却腐朽不堪。他们仗势欺人,罪行累累,按照律法而言,也应一一斩首。姑娘轻易杀了他们,倒叫他们死的快活。”她想起什么,眼里闪过一丝怒火,又说:“于私而言,他们以一己之私毁一座城,我家破人亡便是他们的罪过。他们竟然还欺我瞒我,让我将他们当做恩人供奉三年。这何来的公道,何来的恩情?”

“那么,很好。”

叶观深深看了对面的小姑娘一眼。良久,她白玉般的指尖夹住一枚棋,突然问“会不会下棋?”

宋岑微愣,不知道她意欲何为:“我只知道大致的规则,能看得懂罢了。”

叶观就指着棋盘对她说:“你看此处,黑子走的这一步是不是很蠢?本是黑白并争,这一步走完,黑子登时便陷入败局。”她又指另一处:“可是这白子也是奇怪,放着大好的机会不杀,竟还优柔寡断,放她一条生路。难不成是软刀子割肉,欲要温水煮青蛙?”

宋岑有些奇怪:“我不懂棋,但这不似白子前半局的棋风。”

叶观说:“黑子有了生路,一路潜逃,竟又重振旗鼓,隐隐又有了黑白割据之势。你说黑子要还击一招,叫白子也坠入深渊一次么?”

宋岑悟到了一丝深意,沉吟良久,说:“姑娘,事在人为。”

叶观轻笑一声,丢下一枚黑子,道“你很聪明。”

她开门见山道:

“我欲指你一条明路。以此为酬,要你一个条件。阿宋,你应是不应?”她还是那副娇媚侬软的样子,语气却冰冷。

明路真是明路吗?是不含私心的交换吗?想来不是。

但宋岑心知此时不应也得应,便温顺地说:

“姑娘,你救我于水火之中,我感激不尽。我知姑娘心中定有万千沟壑,想来我是帮得上忙才让姑娘不息大动干戈相救。还请姑娘不必试探,尽数告知于我便是。”

不卑不亢,落落大方,不得不说有些胆气。

叶观本来极其冷静,此刻忽而恍惚一瞬,想起了很久以前。

快意恩仇的红衫女郎刚喝完一瓢酒,在长街上遇到一个小莲花妖,丢下了自己的玉佩帮它隐藏妖气。可是女郎道行太浅,看不出来小莲花妖身上极为古怪的命格。一朝无意之举,多年后竟是搅动了万千风云。

她心中复杂,面上假装淡然:“我先问你一个问题。那日在徐家,你丢了一块玉佩,阻滞了八方阵的启动。你可记得......你的那块玉佩从何而来?”

若是她答“记得”......要不就罢了。天下的命运,难道还紧攥在一个还未及笄的小丫头身上不成?

不成,多年大业,怎可因一时之仁而败退?此话一出口,叶观就有些后悔。

宋岑心中有些生疑,但仍据实道出:“这玉,是我生来就有。说出来也不怕姑娘笑话,我自幼有些癔症,总记得自己分明有个哥哥,脑海里还不时跳出些我未曾见过的人与事。也许,这玉象征着某些前世的缘分也说不定。”

这丫头倒是实诚,都轮不到她反悔,自己就把话堵死了。

叶观噗嗤一声,笑得有点苦涩:“说你聪明,你还有些孩子气在身上。这玉带有灵气,不是一般人能给的出的。如今帮你挡了一道劫,也算全了它的命。”

宋岑看看她,觉着这一抹笑,自己有些看不懂。

到底还是一个孩子。

叶观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弯弯眼道:“......本来还想留你一会,但路很长,那些话留着下次见面再说吧。不过你此去有些凶险,若有波折,切看一看你的那枚玉佩。”

“——毕竟是有福之物呢,你说是吧?”

“好啦,现在我为你指一条明路。”叶观起身,走到窗边,解开了眼前的白布。

那双漂亮的眼睛已经变得通红。她不以为意,昂了昂头,眼尾的蝴蝶便翩然振翅,由死到生,脱离了那小小一方雪肤,极快地消失在了空中。

“我会封锁徐家一旬时间。”她面向窗外,“届时,你就顺着这扇窗对着的方向,在这期限内到达万海州,去万剑山,登青山阶,击元钟。一一道出你的冤情,闹得地覆天翻。我要你借徐家几千年的名声为跳板,一步登天。”

“不必担心出什么差错。你会到的,你会赢的。”叶观缓缓笑起来,“这是一个大乘期的承诺,你听到了吗?”

“作为交换,我也要你一个承诺。

很简单。我要你——不论长成如何的天骄,不论人魔两界局势如何变换,我要你尽己所能,护住两个人的命。

一个很有名气,姓江,名祁。一个......不知道还活着么。若是死了,就罢了。她叫薛照云。明月相照的照,云蒸霞蔚的云。”

酷热一瞬间变换,严寒侵入骨髓。宋岑偏过头去,只见窗外大雪飘飘。

棋盘上的棋还保持着原先的模样。

叶观最后下的那步棋,是手极尽温和的下下选。

——下雪了。

干旱炎热千百年的漠瑶,下雪了。

阿宋的身世非常复杂,后面会慢慢揭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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