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岑来那方小院的时候,心里还只有几个疑惑。现下被请离那方小院,先前的那些疑惑是解了,可这事简直愈发扑朔迷离。
此刻她伏在自己厢房的案前,慢慢捋着思绪。
一者,在此之前她似乎从没听说过这位圣女的名字。她曾听过徐家人谈起她,只叫她“自甘堕落的叛徒”“蛇蝎心肠的毒妇”云云。民间流传,也只有她的封号“琼楼”,从没听过她的名字。
但那天她屠杀徐家,自报家门——她说她叫叶观。
叶观。这个名字当然不陌生。她说江祁很有名气,实则她自己也没有逊色到哪里去。
毕竟她的人生实在太戏剧性。
三百年前的剑道天骄,欺师灭祖,杀害凡人,被万剑门逐出了师门。后来几百年,她杳无音信,没成想如今却在魔界高坐殿堂之上。
若是这后续将来流传出去,叶观想来在民间的话本子里能占据一席之地。
二者,江祁其人,素有声名。他是万剑门上届掌门江成的独子,自幼就显露了绝佳的剑道天赋。在叶观拜入万剑门前,他一直是年青一代中无可比拟的第一人。
后来叶观叛逃,还是他奉命将其带回审判,害得叶观自此再不能用剑。按理来说,两人应该是水火不能相容才是。叶观唯二的要求,竟然还有一份是护他?
三者,为什么叶观总对她有一种熟稔?一位凶名赫赫的圣女,难道真是宽以待人的玉人不成?而且,她也不自觉地对叶观有种亲切感。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她们就曾相识。
这种感觉只有一个人有过。
那个人总出现在她梦里。她梦醒之后就什么也不记得,只依稀留存了一些模糊的影像。
.....记得那里应当是一片很漂亮的山水,与九华山有些微相似。穿着碧绿的裙衫的女孩子坐在潭水岸旁。渌水荡漾,她俯身探去,水中倒映出一片纯真浪漫的少女容颜。
其实她看不清那张脸,可就是觉得那是她自己。
有一个人极尽温柔地叫她:“阿宋,阿宋......”
于是她不由自主地应声:“哥哥——”
哥哥?为什么,是哥哥呢?
......
“叩叩”门外敲了两声。宋岑随口道:“谁呀?”下一秒她又意识到应当是那位圣女殿下派人来了,于是又接道:“啊,请进。”
她扭回方才飞到九霄云外的心神,没有再想。她摸摸胸前被她藏得妥帖的玉佩——这玉佩是叶观拿回还她的。这倒也是一件奇事,那天这玉佩被她那么重地掷出去,居然没有裂,还是完好无损的模样。
宋岑觉得心定了定。船到桥头自然直。既然有此因果,迟早让她知晓其中是非。现在纠结呢,也没有用处。
门微微“吱呀”响了一声,有一阵轻轻的风拂过。“——喂,你发什么呆呢?”
是那个别扭的人——似乎叫何慎。
他走过来,她都没有听到脚步声。听得出来他心神不宁,但也听得出来他修为不俗。
她抬眼,看到青年抿着唇,很郑重的样子。
“......劳你帮圣女的忙。先前是我出言不逊,我向你道歉。我是个木头,不会做人,你不要挂怀。”
宋岑有些讶异。她很温和地说:“公子的歉意,我心领了。圣女是我的恩人,我帮她实在是情理之中。”
何慎以为她会推说“公子不必如此”之类的客套话,没想到她照单全收,一时被她噎了一下。
但他不是小气的人,于是正色道:“我的确不是儒道那些修士一般心胸广阔的人,但也不会因小失大。圣女看中你,必然有她的道理。虽然你现在实在不如修真途中的一只蚂蚁,但想必往后是有所作为的。我在圣女身边做事,自然要以圣女的意愿为准。
我听到你要去登青山阶。那里的路难行,你又是个凡人,不知道这条命折腾完足不足够。我可借你一缕刀气,望能助你一臂之力。”何慎顿了顿,又说,“那个徐家叫什么幼仪的,和你有些嫌隙吧?圣女用了“贪狼”——那是损精血的招数,还是没能抓到她。你既然身份不凡,想来她日后必定是你的一道劫。
......你小心些。别叫圣女一片谋划落得一场空。”
何慎其实知道叶观一腔谋划所为的是谁。可是叶观想做,他就也想做。
毕竟这个女人向来无情,他却不愿意对她无情。
宋岑又暗暗重新打量了何慎一次,心想这位圣女殿下果真还是不收莽夫和蠢货的。
何慎见她不答话,以为她嫌弃,就皱皱眉,道:“万剑门用剑没错,你也不要嫌我的刀气不好。刀剑此类,本来也都是顽石废铁所铸,火下成型不同罢了,炼成的‘意’其实并无不同。之所以古来刀客惯爱大开大合,剑客多喜翩然婉转,除去物件本身的形态的确合适,不过是用的人想而已。我见过有一些人,用剑的功夫了得,哪怕是用一截枯枝,也能轻易点破风云。”
“我功夫不到家,但比起你来还是绰绰有余。”他往旁侧走了两步,从阴暗处走进光照里,露出他颜色银亮的佩刀。他想起什么,将一枚很小的银质戒指递给宋岑:“喏,你的储物戒。”
宋岑安静听完,忍俊不禁道:“多谢。我记住了。我本来就没有嫌你的刀的意思,我只是觉着你不大机灵——啊,总之,你的刀很漂亮,刀气也对我很有用,我绝不会嫌它不好。”
她接过那枚戒指,忽然愣了一下:“......不过,这戒指,想来应该要灵力契约吧?”她难得有一点点窘迫,“......我还未有灵力傍身......”
“......”何慎瞪了她一眼。“那怎么办?”
“找你家圣女?”
何慎气极,想骂她,又不知道骂什么好。于是最终他只愤愤地说:“圣女可没空搭理你。你以为谁都如你一般无所事事?圣女为了你这事,要亲身作为阵眼,守阵十天。”
原来叶观嘴上的轻松实则也不轻松。
宋岑心中感叹,也有点发愁。她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凡人身躯,没有盘缠吃什么?到时候还谈什么登青山阶、击元钟,饿不死就好了。
这时何慎忽然抚掌道:“啊!圣女有没有赠过你什么东西叫你随身携带的?”他突然红了脸,声音小了起来:“或者、或者你身边有没有什么......有没有什么贴身许久的物件?”
“诶?”有这么巧吗?
宋岑满心复杂地摸摸心口,问他:“我有一块玉佩,自小贴身。”而且说不准还是你家圣女不知道多少年前亲手赠她的,“不知道是不是你要的东西?”
“可以。”何慎步出屋外,等宋岑拿出玉佩,又大步跨进,接过那块玉佩,说:“刚才给你的那枚戒指,你且拿给我。”
宋岑照他所说,还给他搬了张椅子。何慎大刀阔斧地坐下,很认真地捣鼓着。宋岑竟然还看到他画符——这绝不是瞧不起他的意思,实在是他那张木愣愣的脸做这种细活的模样......实在好笑。
半晌,何慎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枚玉佩:“好了,现在你可以用它当做你的储物戒。”
“多谢。”宋岑忍不住笑了,“今天说‘谢’字的次数可比我过去十几年加起来的还要多了”
“不过,公子为什么会做这种小玩意?”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是最低阶的炼器师会做的东西。何慎......看起来着实不像一个炼器师。
“问这些做什么。”何慎答得很快,只是脸上的飞红更深了一点,“......走吧。圣女有命,尽快赶路。”
......
两天后。
天府,定京,福德茶楼。
少女风尘仆仆,看着有些狼狈,独自走进了热闹的大堂。说书先生正坐在讲坛前摇头晃脑,眉飞色舞。不知道讲到什么精彩处,那人一拍醒木,口里吐连珠炮似的蹦出句子,台下的观众纷纷拍掌叫起好来。
“话说那漠瑶州——嘿,各位可别楞!就是那徐岸方徐家主所在的漠瑶。自打这徐家主镇守啊,魔族是再没侵扰过我族边境......”
“小二哥,烦请上一壶热茶。”
“好嘞。姑娘喝什么茶?西山白露可好么?”
“寻常热茶即可。”
店小二愣了一下,忍不住多看了客人两眼。
倒是奇怪。他打小在这里当跑堂的,福德茶楼家大业大,又地处最为繁华的天府腹地,那四海八方的客人他是见了个遍。虽说茶楼向来以义出名,从来不以钱财论高低。但也很少有人像这位姑娘一般连一杯好茶都喝不起。
况且,这位姑娘虽说衣着打扮是简朴了些,但那浑身的气质极为惹人注目。月亮一样清冷,但对他还会笑,笑起来温温柔柔。
看不出修为,不知道是凡人还是修为高出他太多......总之,也不像喝不起的人啊?
啊呀,茶泡久了。
店小二心虚地收回了心绪。
女孩子小心拢好衣衫,在心里舒了口气。
前日,她应下了某位魔族圣女的十日之求。赶紧赶慢,总算赶到人界中心天府。再有两日,大概就能到万海。
按何慎的说法,叶观本来为她准备了乾坤袋和传送阵,但自小天骄的圣女显然没料到这两样东西都要操控者有修为才行。而徐家灭了她满门,虽然她在此之前还不知道真相,但徐家总不可能叫一个有隐患的下人修炼,故而她连炼气都称不上。
幸而叶观把先前她的那块玉佩找了回来,这玉佩在她身上那么多年,带了她的气息,稍作改动便可让她即使身无灵力也能契约储物。
传送阵就没法子了,叶观以身入阵,隐藏了整个漠瑶的境况,这也使得她的灵力不能随意动用,越过州界就极易被察觉。偏生她是要投靠正道的人,不能和这位圣女殿下扯上关系,财不能外露。于是她为了租借了一只小型飞舟,省吃俭用,简直比当初在徐家当奴婢还不如。
好不容易到了天府,哪知道天府中心不知为什么忽然设了飞行禁制,她只好先行整顿,准备搭乘天府的州传送阵。可是传送阵的名额一向有限,不知道她还赶不赶得上......
两个字,倒霉。
不过好在,不是没有退路。甚至这条退路更是上策。只不过,不可控性大一些。
说书人还在唾沫横飞:“......哪成想前些日子,漠瑶竟然极罕见地下了一场大雪呀。那雪大得,把整个漠瑶都封住了!那可是漠瑶!这么大阵仗......只有五百年前那一位陨落才能媲美啊......”
台下的茶客也被勾起了兴趣。
“嘿!这等大事,仙门世家也不管管?”
“瞧你说的。你当是仙门不管么?这雪也不是凡物,逆着天时而来,哪怕是大乘期也奈何不了。就像你刚刚说的那位姓赵的君上,当初那千红同悲的架势,九州又有谁能管?”
“就是不知这等危急之秋,这魔族宵小之辈会不会趁机犯边呐......”
“说不准是徐家又出了一个天骄呢?所谓‘瑞雪兆丰年’呐!”
......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
“呵——要我说么,仙门不插手此事,倒是好事呢。”
忽而有豪迈的女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只见角落一桌,黑衣刀客翘着二郎腿,背上刀鞘的花纹格外独特。
鞘身漆黑,纹路却是殷红的。红色像泼洒的墨晕染其上,漾开来,像朵朵鲜红的云彩。
女刀客,红鞘纹,更重要的是——好管闲事。
众茶客了然——不必多说,又是那位老熟人,斩月宗的少宗主,周顺意。
周顺意人如其名,江湖人称“周女侠”。她是斩月宗主周平昌唯一的女儿,天赋又高,自小就是整个宗门的掌上明珠,顺顺意意,好不快活。连她时时刻刻不离身的那把佩剑也有一个极称她的名字——
快哉刀。
她用刀大开大合,每逢比试都要打得酣畅痛快。私底下,人也不免带上了刀意。人人都知道,斩月宗的周女侠,最爱的是伸张不平,最不怕的是说实在话,一把刀不知道打退了多少无耻狂徒,一张嘴不知道吐露出了多少仙门秘辛。偏生人说的时候正大光明、坦坦荡荡,打的时候打不过,背后又有个好爹,谁也拿她没办法。
此时,周女侠正把茶当酒喝。店小二刚给她满上了一桶上好的碧螺春,她一下牛饮,简直暴殄天物。
“瑞雪兆丰年?骗骗自己得了。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这雪下得蹊跷,大抵是有人遭报应咯。”她挑了挑眉,笑得张扬,“徐家装得高高在上,没想到私底下腌臜得捅破天了呀。”
“周女侠此话怎讲?”“我信女侠为人,但徐家一向声名好,总不能血口喷人吧?诶诶诶,别打呀......我没怀疑女侠,就是、就是,难道你不想听此等密辛?”“就是,细说!”
周顺意漫不经心地看着闹哄哄的众人,手指敲在那个颇有些滑稽的茶桶上,一下又一下。
宋岑坐得离这位不近。她默默看了周顺意一会儿,扭头问店小二:“小二哥,这位就是周顺意周女侠吧?”
店小二道:“那是自然。”他与有荣焉:“俺们店里的茶好,周女侠最爱来喝呢。”
宋岑点点头:“小二哥,烦你送一盏我喝的这种热茶给周女侠。”
小二哥刚要点头,忽而反应过来,瞪大眼睛:“周......周女侠是好茶之人,向来不喝这种粗茶。这不是......”这不是侮辱人家吗!
难道他竟然看错人了,这不是一朵世家的娇花花,是一朵要挑衅女侠的霸王花?!
宋岑无奈:“无妨,你送便是。若她发怒,你只管说是茶客宋岑所送,叫她来寻我。”
店小二犟不过她,唯唯诺诺地走了。
宋岑轻叹一口气,心想,那位圣女真是料事如神。
希望这位女侠真如她所说那样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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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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