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阿诺依(十六)

唐小珂揉着眼,迷迷糊糊醒来时,就看到抱着自己的是雪名。

她哇一声就哭了,埋进人到怀里,“雪姐姐,是小珂的错,要是小珂不找爹娘,你就不会受伤了。”

这小姑娘以为雪名受伤是因着那些毒尸,就因她哭闹推人时,一道抓痕留在了女子手背上,虽未流血,但像条小蚯蚓似的留下了,丑陋又可怕。

雪姐姐?苏枕玉心神微动,想起昨日的‘雪’字。

他摇头,笑心中荒唐,灵觉未有触动,魂灵并无特殊,是跟他一样的弟子,但似乎又有些不同。

恍神间,苏枕玉想起了掌门,那位似仙非仙的男子。

“枕玉,天地万物极为奇妙,识之见之亦不过寻常一角,雾遮迷瘴之时,不妨随心。”

苏枕玉盘膝而坐,闭目又睁开,如此反复两次,便不再犹豫,开始凝神静心。

雪名拍着唐小珂后背,正安慰她,“我本就是要去的,你不过把时候提前了些。”

手背已经恢复如初,她也不打算告诉唐小珂,心善的小孩子,要加点坏心思在里头,才会更加言听计从,不然之后要想托付给百草门都是件难事。

小姑娘一听这话,哭得更加厉害,眼泪成串往下掉。

机甲小人端药过来都抖了一下,一双木头眼盯着唐小珂,嘴巴上下动了两下,似乎在奇怪这个小姑娘为什么能发出这么大的声儿,把它也吓着了。

江临初点着它小脑袋,“木木,不可以这么没规矩。”

木木小脑袋一缩,把药碗往前送了送,尽心又尽责。

雪名一饮而尽,摸了摸它,“多谢。”

听到此话,木木转了几圈,欢快跑去为下位病人送药。

江临初看着木木,“要是门中长老在,看到木木会癫狂的,那些老头子就喜欢万物充满生命力。”

偶有发疯时,都企图将山中花舌变做乖巧听话,扔去守山门。

雪名拍着唐小珂后背,安抚着这个小女孩,“一点小法术,要想学,我可以教你。”

江临初笑了笑,没搭话,只是心想着小法术也不是自己能学的。

苏枕玉摒弃身和魂灵,全心去抓那抹天感,耳边尽是仙音缭绕时,他睁开镀了层金色的双眼。

眼前人消失,一把通体雪白的长剑立于虚无,清冽,刺骨。

苏枕玉还想看清,呼吸却凝滞了,冰、冰霜浸入了他,刹那雪花绽放,铺满了整个人,要...变成一个雪人了。

好......冷。

寒意传来时,江临初诧异地朝那位素音坊弟子望去,“苏公子?”。

只一眼,她一甩卷轴,抛向虚空,悬在这位素音坊弟子头顶,想将此等寒气收走。

突然间变冷,唐小珂从怀里出来,哭着也看了过来,“苏哥哥,你怎么了?”。

“别哭了,他没事,”雪名抹掉她的眼泪,从锦帐上起身。

唐小珂泪眼汪汪地,看着她走过,也站起来跟在后边,雪姐姐去哪儿,她就去哪儿。

江临初听到脆声,瞪着眼睛,看着某位素音坊弟子头顶的卷轴,“坏了?”。

刚添新材料不久,就要毁了?

似是听到她所言,卷轴没多撑一瞬,裂为两半,轻飘飘落在地上。

寒意扑身而来,江临初刚要聚灵抵挡,就见雪名已在自己身前,寒意也随着她的来到一同消失不见。

苏枕玉还未彻底凝滞,一双眼珠子还能动下。

有些像小时自己堆的雪人,轻轻一点,那双小黑眼就活了。

果真是快死了,都想起儿时了,雪名点在男子眉心,“会有些疼,你忍一下。”

苏枕玉无言,都这般了,只能自己受着,心中不断默念‘天音诀’。

寒意从脚底往上攀爬,方方寸寸掠过,去往额间,灵海平静无波,半分波澜都未兴起,寂静仿若死去。

这种沉寂,最是受不得半分,偏生眼前这位姑娘的手段就是如此,走一处,就如同蜻蜓点水般,带着寒意扩散,雪花时隐时现,让他想起小时看烟火时,那璀璨的一幕,天空炸开的烟火,刹那炸开,又蓦然不见。

“静心。”

响在心间的一声,令苏枕玉浑身一颤,声音十足像极了他们掌门。

江临初收起卷轴,在旁边也没出声,她瞧得仔细,寒气这会儿只在这位素音坊弟子一人身上了。

唐小珂没哭了,“江姐姐,苏哥哥在发抖,他会有事吗?”。

瞧见苏枕玉那样,江临初也抱着双臂来回揉搓两下,是真冷,“无事,刚你雪姐姐说了会疼,这是疼着呢,疼过就好了。”

唐小珂眨巴着眼,“可我看苏哥哥好像很痛苦。”

那可不止痛苦呢,魂灵都快要磨灭了,江临初蹲下身,木木刚干完活儿,就来到主人身边,后背紫色小蝴蝶贴的紧紧地。

木木有了生命力,那只喜欢跟着它的蝴蝶也通了灵性,带了仙草的特质。

江闲医轻声道,“木木,你的小蝴蝶能飞到那位哥哥身上吗?他现在很难受,你的小蝴蝶可以帮到他呢。”

木木歪着头,看看苏枕玉,又看看她,一下绕起了圈来,似是想跟小蝴蝶说话。

江临初笑着点了点它,“动一动就好,蝴蝶会飞到你面前。”

木木动了两下,紫色蝴蝶扇动翅膀,脱离后背,绕着它飞了两圈,停在它手上。

机甲小人指了指苏枕玉,小蝴蝶便飞了过去。

雪名也有些没料到,皆因她所思,勾动了这位苏公子的记忆,连执念都不能称之为的东西,也生了麻烦,不如干脆将他魂灵弄散在拼凑,也好过一下没命了去。

苏枕玉已是尽全力在收束心神,但奈何总能分散出一些。

还在收拢之时,他又听到一言,“魂灵碎掉的痛楚,你可受得?”。

魂灵碎掉又重聚的痛楚,苏枕玉在坊内大阵受过,“受得,只是姑娘跟前,我未必有那个魄力。”

仙剑碎骨之痛,是会受巨大折磨的。

他未瞧见,紫色蝴蝶这时翩然而落。

心神收拢,眼前人静了心,雪名心神也松了一瞬,其实她也不想对人出手,一下没受着,这命就没了。

苏枕玉做了一个梦。

不大的院子,花花草草,独身一人,平和而宁静,没有素音坊,没有爹娘,没有小妹苏蓦苓,寂寥的天地之间,就只有他一人。

身死梦醒,苏枕玉呆滞地坐起身,魂儿还没回来,莫非前几个月修行狠了,心底生了孤寂之感。

感到异样,他摸上眉心,什么东西在那。

雪名刚喝完药,“断身难收,便让它化作雪花放在你体内。”

“雪花,”苏枕玉喃喃着,反复摩挲着眉心,“原是我不该探究姑娘,差点赔了这条小命。”

素音坊弟子通灵通心的,偶时也喜欢抓住这一抹玄妙,去窥见万物。

“其实我很高兴,”雪名扯出一抹笑,“特别是在这时,至少在即将身死之际,有一人知,我是来过的。”

本知岁月不长,也是打了主意不过多纠缠,时候一到,便了无生趣地走,她使了手段让师兄师姐们不知她样貌,也模糊了他们记忆,偏在力竭之时,遇上了素音坊弟子。

听她说得轻松,苏枕玉喉间有些干涩,“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只我一人,本是觉得因修炼而生,这会想来是因着姑娘吧。”

那份孤寂,比死还要难受,看不见尽头,窥不见天光。

抬起手,雪名指向手腕处,问他,“可看得清?”。

看清她本身后,苏枕玉也知她是仙剑,一双眼本是什么都瞧不见的,可她既然问了,他又何妨一试。

指间变幻,双手结印,极为快速从眼前抹过。

虽一瞬,但他看清了,一根红线。

“红丝过隙,岁月如梭,生死茫茫,无归无期,”向来温润如玉的苏公子,也抛却了那份温和,带着几分颤意,死线缠在她身上,“天地轮回,皆有定数,不能只有死线,生线呢,你的生线在何处?”。

“断了,”原来听旁人说起死线,她心中亦无波澜,“亲手断之。”

苏枕玉听得心神俱震,亲手断绝生机,是何等的魄力,他张了张嘴,没声传出。

他有些呆愣的模样,倒是让雪名想起了折棠,“生死即因果,我虽不信,为了不牵连,只能断了。”

哪是不信之言,分明是折棠的死线已经缠在了本体,便一早就断了生机,省得以后他生出疯事。

“姑娘所行之事,既断生路,也断退路,”苏枕玉深吸一口气,斟酌着言语,“我不知姑娘要做何事,云中谷来了人,也是念着同门之谊,你并非一人,可、可否也请姑娘凡事念及一线,留待一丝生机”。

他这个修行弟子,是有些多言了,去对着一柄仙剑说这些。

苏枕玉又细细瞧了眼雪名,同他一样,是位修行弟子,十七八的年岁,同家妹一般。

想着他扯出苦笑,很难当做仙剑啊,重伤未愈,躯体是人身,剩的气儿都没几口了,就那样吊在悬崖边,等着死期。

靠着殿门的江临初,双眼微眯,都是想活命的吧,为何她对生死一事那般不放在心上。

扯扯嘴角,江闲医都笑不出了,不能真是因着那根死线才不顾及生死吧,那东西不是雪名的软肋。

这般不要命,真有何事能大得过她的性命?

雪名看了看男子,又扫眼过去瞧着女子,两人都揣着想救她的心思。

“晚了,”她闭了闭眼,随即睁开,“我的归处,在这里。”

苏枕玉罕见乱了心神,连着运转本门‘天音诀’心法,都尚未平息心中烦闷。

他来到殿门处,“江姑娘,歇息去吧,我来守。”

虽是仙主久居之处,两人也没松懈,看着殿外那些树根和大槐树。

“亏了那一番话,眼下都还扰着,”江临初仰着脸,瞅着殿外的月亮,“休憩是不成了,我也同你守着。”

同他一样,都是听了那姑娘所言,心神皆有所触动,素音坊向来师兄护师弟师妹,师姐护师弟师妹,连打架都甚少有之,素音坊在每位弟子心里扎根,也守护着他们去往各处,孤身一人,他们从未有过。

而今遇见雪名,说句大言不惭之话,他想护着那姑娘,可那句‘晚了’,很不留情面地斩断了一切。

江临初眼泛酸意,终是没忍住,哽咽着,“我救不了这些村民,也救不了她,要不是这仙殿,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姑娘说得极为小声,身躯颤抖的幅度也极小,捂着嘴,还怕惊醒那些尚且还算活着的妇人和小孩。

“蝶西镇的情况,各派都没瞒着弟子,姑娘来到这里,也抱了必死之心,”苏枕玉递过一方手帕,“状况虽未明朗,但这病情也掌握十之**,还需告之门内,解药一事希望依旧在你们百草门,大殿即将崩塌,如今逃出去对姑娘而言,最为重要。”

江临初接了手帕,狠狠擦掉眼泪,“不回去了,就同他们一道死在这里。”

难得一见耍性子的闲医,苏枕玉反而笑得很开怀,“也好,这里风水极佳,是个合适的去处,我也挺喜欢的。”

一个小声哭着,一个笑得比哭还难看。

江临初哭得停不下来,泪眼朦胧,回首处,殿内一团散乱,病人横七竖八,蜷缩身子,睡梦中都极为痛苦,若不是狠心加了药量,妇人和小孩都难眠,只能了无生气地看着大殿穹顶,弯月都尚且有着光。

“我真的很想救他们,”她不停地抹泪水,哽咽着,“可我什么都做不到,那毒很厉害,我解不了。”

剜出来的碎骨腐肉,丢进香炉成了渣,也传出稍许焦味,闻着便犯恶心,难受的几日里,浑身解数已出,得来一个死局,她心难安,人也如坠地狱。

木木挨着她衣摆,卡巴卡巴两下,小蝴蝶飞到江临初眉心,缓慢摆动双翅。

苏枕玉席地而坐,放上羲和琴,“可想听琴?”。

江临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是鼓足了气,轻嗯了一声,“想。”

她喜欢素音坊的琴音,光是听着,就觉岁月悠长,烦心事都能抛开,短暂地偷得半日浮生,就让她暂时歇息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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