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鱼吞象(十五)

白日里这候府还看不出异样,就跟渡城里诸多房子院子一个模样,左右不过是大了些,宽了些,再者便是人多了些,奴仆侍卫都有足百,稍微注意到的几位,还有修为在身,虽不是九窍修士,也进了初阶,连几位侍女都在其列,到底是皇亲国戚这底蕴比他这孤家寡人的强多了。

秦敛虽目不斜视,但这眼角瞟过去也能掠过一些实处,府里的花草都没了生气,垂在杆上掉着干瘪枯叶,饶是见多了腐花,他也惊着了,死气太重了,重得他每踩一步都觉着瘆得慌,好似有东西顺着脚底就要进入体内,着实不太好受。

眼见着前方雪名走得又稳又快,他也赶忙抛却心里这点不自在,跟在她身后。

平日都是慢悠悠的,这会她步伐迅疾,就好似不想在这多停留一刻,更是让他忍不住胡思乱想,不仅候府,怕是洛风霆都已病入膏肓。

水陇溪这个二百五就自在多了,尽管领路的侍女头埋的低低的,不敢逾越身份去多看一眼,但他就跟放归山里的大狗似的撒欢,跑动间也没任何响动,低头的侍女只看到有脚飘过,心神一紧,有些慌。

平日本来也是不怕的,这如今来了个吓人的主,再多跑两下魂要没了,心中不住地祈祷,希望这位爷赶紧省点事,别在左右飘的跟寻仇的鬼魂一样,她们实在怕得慌。

旁边还有只怪猫,绿眼珠子发亮地到处看,伸腿,踩步,和他们走得不近不远,小小一个走得霸气十足。

这还是猫吗……

秦敛依着直觉去观察整个候府,是他天生敏锐,即便看不到那些浊物,也身有所感,觉得这是个邪地。

萧轻离倒是能看见一两团白烟,路过时也不去碰它,绕着走。

雪名则是看到了全貌,候府千疮百孔像个漏气的烟斗,所过之处都有撮白烟升腾,有大有小,无迹可寻,都是万年前死去的浊兽,万载春秋躯壳虽死,却依赖浊气半死地活着。

这一城浊气四象各压一成,剩余六成全在候府,经年累月地侵蚀每一处,无孔不入地巡游角落,也正是因为四象阵,地底跑出来的浊气尚且无害,候府也无一人死去。

秦敛和水陇溪路过时,压根不知他们踩到了何物,尚且瞧不见还好些,要是看见这白火之下的骷髅那更是心神俱慌,就算已过万年战斗依旧在持续,那些牺牲不曾相识的每位前辈,魂灵散尽后凭着本能守一方清净。

一路通往洛风霆庭院,眼见的骷髅越发地多,幻境里一幕幕又重新翻滚掠过心处,她自认为是个坚毅之人,可开魂识后所见着的一切,就好似一位顶天立地的巨人,所藏匿的伤口被她瞧见,窒息地令人发疯。

本遇见萧轻离算是意外,起初她也未曾有救人的想法,见过秦敛那股救人劲后,小弟都这么努力地把鸿鹄之志化为心中执念,她也得做个榜样。

未观渡城全貌前这念头不轻不重,也就是觉得就当做是交位朋友,就连救洛风霆意愿都算不上强烈,不是玄天宫弟子没必要趟这浑水,更何况她不太想同这位排行第一的教派扯上关系,之前送衣裳之事一笑而过是最好的了结方式。

心底怕的不过是因果了结,一位上仙不会无缘无故做出取名和赠予秘籍之事,因着和苍澜上仙的这层浅薄的遇见,已不知不觉间被拉入漩涡。

单就拎这洛风霆这位玄天宫弟子来说,她的到来恰好地就似涟漪般荡开,偏生早晚不遇,玉佩这时自蹦入怀,甚至雪名偶尔还很不厚道地想,号称最会算卦的玄天宫苍澜上仙,是否也仅是因着一卦来寻了她,本来他们就该素昧平生,从不遇见。

出谷一路东行来到渡城,所见所遇不过都是些不曾修行的百姓和村庄,因着庇护过得也算尚好,而踏声符阵所见一切,不得不说混沌兽藏匿的心思很好地实现了,尽管雪名没过多在乎,但依旧没能管住她所埋葬的善心。

平日里那些话也不全是说与庭兰听,更多的是为着自己,尽管她心底确实不愿却还是来了候府,没有折棠这份人情也会甘愿走入牢笼,挣不开逃不脱。

眼下能救一个是一个,但愿这位新亭候洛风霆,在这之后仍是骄如阳,烈如火的少年。

他的院子到了,洛昌龄带着几人进去,阵核所在之地因为混沌兽的缘故,附近都没见着白火,反而骷髅成堆。

急着救治,礼仪也没过多计较,洛管家推门而入,想要让这位期盼已久的云中谷弟子看看如今侯爷的状况,他这心里也没底,年岁大了牵挂的事不多了,唯独在意的便是洛风霆。

秦敛进入屋子,驱邪草干涩的气味窜进鼻子,来不及防备,他忙一把捂住嘴巴,想要不出声吓到这位侯爷,毕竟是要给钱的买主,不能一丝一毫让人感到不适。

结果不止他,还有水陇溪都没受住这个味,两人闷声打喷嚏。

洛昌龄赔礼道,“各位仙师,侯爷常年用驱邪草,这味也散不掉,还望海涵。”

秦敛动动鼻头,好受多了,“驱邪草治标不治本,论功效排头的药草里,容蒂草要好上许多,以后换成这个试试。”

洛昌龄行了一礼:“多谢仙师指点。”

在这位不曾修行的老人眼里,凡是大家门派弟子总是有本事的,上次风雨镇时他还没太注意,此刻被恭敬地对待稍感不适,只是外门弟子而已,却能被这位已近七旬的老人唤为仙师,想起家里常时打他的祖父,多少是占了点辈分。

这屋子阴森森的,好似进了阴曹地府,直让人起鸡皮疙瘩,水陇溪两眼睛也不多往锦床上瞄。

作为金都人士,这位侯爷的事迹他都知晓,天赋异禀,自命不凡,十岁进玄天宫,十三岁被赶下山,又在这渡城驻扎三年,修为倒退成了废人。

金都权贵都是见风使舵的主,眼见这候府独子快不行了,平日遛狗都不往候府门前过怕沾了晦气,靠着祖上杀敌的蒙荫过了百年,就算是曾经出力到现在也被他们踩在脚底了,如今好着呢,各大世家培养的散修堪比各大派,这候府也无大用了,这独子要死要活跟他们半子关系都无。

他其实心里也明白,水家和候府在金都的地位是不分上下的,在帝皇眼中都是棋子,只要还有半点可取之处,都会彻底地利用干净,大多官员也都站中立,每回有事屁都不放一个,苦差全都由水家去做,美其名曰“器重”,事后还得受各方嘲讽,要不是有个死板的爹,水陇溪早就提剑“大杀四方”,吓得那些人屁滚尿流,出一口恶气。

两人这心思都活络的不行,洛风霆也转着眼珠,透过屏风,看到雪名。

昏暗的烛光下,她的身影落了进来,正好占满他所能瞥见的余光。

他不喜欢命由别人主宰,若是同门会放心不少,师门本事通天,也不会像此刻心神难免担忧,事到如今退无可退,只能相信这位云中谷弟子。

萧轻离迈着步子,绕过屏风,坐到他床榻下,很是乖巧。

这猫一出现,洛风霆有些傻眼,敲了下床沿,怎么还有猫进来,快些赶出去。

洛昌龄轻声道,“侯爷,这是仙师带来的,不能赶。”

千丝穿过屏风,缠上猫爪和枯爪。

洛风霆:………

不是给他治病吗?为何还来了只猫凑热闹。

他有疑问,又敲了下床沿。

这次未等洛昌龄开口,雪名说道,“小猫也要寻灵,若是不愿我就解开。”

这话不仅入了耳,更是响在心里,与混沌兽那日一样,他能“说”了。

洛风霆:“没有不愿,我躺这几年,连几步之外的状况都不清楚,也不知带了猫,刚多有得罪,还请不要记恨。”

转念之间堵上的一切有希望了,他能好起来了,当真命不该绝,不过这弟子都缠了方才来问他,这无赖的做法还能有回绝的余地么,他可不信如果拒绝,她会解开。

雪名又道,“我们先谈谈,寒魄玉心非我所得,是小敛救人一命用药丸换来,有心想送但有个败家师父让他背了钱债,要的钱也并非很多,五千银币卖你。”

秦敛默默地想,不是他说么,怎么她直接提出来了,这一来就谈钱是不是不太好,要是这位侯爷不信他们,一起之下不仅赶猫,还要赶人,那就一个币都没了,全长翅膀飞走。

区区五千银币,也就抵这房里一件瓷瓶,洛风霆不会在意,倒是觉得他们还挺有趣,往日上门的少年小姐们都把心思藏着,等要走时才拐弯抹角地说出来,他虽不喜也会很好地应付,这两年别说过去相识的朋友,就连个苍蝇都没飞进来跟他唠嗑,不止身碎这心也凉。

他也没想白得寒魄玉心这等奇物,况且这要的数也不值一提,都做好狮子大开口的准备,结果却是意料之外。

洛风霆道,“事成之后双手奉上,另外多谢。”

雪名:“你该谢的是小敛,我的谢礼已经收了。”

秦敛在一旁佩服地五体投地,还没大展身手就已谈妥,实在是好生厉害。

身旁的水陇溪耳尖听到嘀咕的话,不住地心里念他,等你,那汤都喝不上。

百草门弟子就这点怪,莫名对生病之人心怀同情,也不看看对方是何家世,就是这院子里所有物件摔烂,这新亭候心都不会痛一下。

喔,这该死的老天,他在家战战兢兢地存钱,这候府是眼看的有钱,水陇溪想他们还是有不同的。

侯爷没开口,这位仙师却知他所想,洛昌龄放下心来,这次总算有救了吧。

雪名瞥眼这位老管家,叹气道,“还有一件重要事,强行打开魂墟,需要一位忠心叩门人,你可有选中之人?”。

她明知故问,只让洛风霆一人听到,房里的四位并不知。

这位年轻侯爷转了下眼珠子,看向洛昌龄,满心不忍,曾经身为玄天宫弟子,他何尝不知寻灵的代价,除了四月初四特定日子,无一例外都需要活祭。

自从知道有救后洛风霆挣扎了千遍,以命换命他向来轻视,可如今也轮到自己做选择,才知有多难下决心。

终究是他惜命,是他不想死。

雪名指尖微动,又一根千丝缠上洛风霆和洛昌龄的手腕,都是相似的皮包骨,只是前者更为枯竭。

洛昌龄看眼丝线,“仙师?”。

雪名:“他有话同你说,我们先出去待着。”

原是疑惑不已的洛管家,在听见洛风霆声音后很是惊喜。

秦敛走在最后,关上房门,坐到雪名身边,“你有事瞒我。”

他不知寻灵的状况,但眼下这一幕很像道别,身为行走的闲医见识也不少,记得之前救一个小孩,本以为要没命,吵闹着要睡在娘亲怀中,那位妇人十足耐心地哄,听着也不是何安慰的话,就是笑着说以后陪他放风筝,捡漂亮的小花。

第一次看到有人那么认真的道别,那位妇人告诉他道别要早,不然会留遗憾。

雪名轻嗯一声,“你想听?”。

水陇溪在一旁眨巴眼,“不大想,肯定不是好事。”

秦敛:.......

煞风景,又没问你,多嘴多舌,罢了,他也不想多问,明知选择又何必多问,不过是世事无常身不由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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